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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守夜人：基隆城區的地方韌性再生產

在當代城市治理的討論中，如何在逐漸鬆動的社會關係中重新建構地方連帶，已成為關鍵課題，而基隆核心區正提供了一個典型而複雜的觀察脈絡。崁仔頂漁市以夜間高速運轉的勞動節奏維繫北臺灣的海產供應鏈；其上方的三連棟樓則在老舊建築與高齡住戶的組成下承擔越發明顯的居住風險；與此相鄰的委託行街區，隨著港市產業轉型而走向閒置，成為城市中用途模糊的邊陲空間。這三個場域呈現截然不同的生命節奏與運作邏輯，卻共同揭示了地方協作能力持續鬆動的深層結構，包括住商關係緊張、公共事務缺乏統籌、空間與組織的老化等問題。

基隆核心區正承受兩項彼此強化的脆弱性：其一是地方社會連帶的弱化，表現在世代斷裂、居住結構變化與生活互動減少；其二是災害風險的長期累積，源自老舊建物、不穩定的基礎機能與時段錯置的生活節奏。由此，關鍵課題浮現：在多重限制與結構性脆弱條件下，地方如何重新建構能夠支撐城市日常運作，更能在災害時刻發揮行動能力的社群網絡？

近年公部門以「強韌臺灣」作為政策主軸，透過科技監測、工程防護與跨部會協作強化國家層級的災害治理能力。雖然其中亦涵括社區防災、公私協力與地方培力等面向，但整體制度設計仍以技術與系統端的整備為主，較少關注地方社群於日常生活中所形成的協作實作與社會連帶基礎。韌性研究早已指出，城市在災害時能否迅速回應，不僅仰賴制度化的技術體系，更取決於社群內部的信任、互動與互助關係（Norris et al., 2008）。換言之，韌性的形成不只依賴技術資本，也依賴社會資本。

在此背景下，國立臺灣海洋大學自2025年推動「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進入基隆核心區，並以「重建地方連帶」為核心視角，運用行動研究方法與地方行動者共同理解問題、生成方案並在實作中持續調整策略。行動研究的特性在於，它不將地方視為政策方案的被動接受者，而強調在地知識、生活技術與關係網絡本身即為社會設計的基礎。另一方面，空間生產理論（The Production of Space）指出，空間中的災害脆弱性並非自然形成，而是長期累積的社會實作與制度安排所共同生產的結果。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 ANT）則透過「轉譯」（translation）的概念，揭示異質行動者如何在利益重新界定與角色再配置之後形成協作關係。

結合上述理論與方法，本研究提出「城市守夜人」作為一種著眼地方協作能力再建構的社會設計。其目的不僅在回應災害風險，更在於重新組織地方日常中原本被忽略的能力，使其得以逐步累積韌性。崁仔頂夜間勞動者的協作、冷鏈物流的機動性、混合使用建物所承擔的共同風險，以及委託行街區的可塑性空間等，這些在日常生活脈絡中被視為「問題」或「邊緣」的地方特性，透過轉譯過程或可重新定位為具有公共價值的韌性資源。

基隆核心區的生活條件與社會脈絡

基隆核心區的崁仔頂漁市、三連棟樓與委託行街區在地理位置緊鄰，卻分屬不同的時間節奏、空間配置與社會組成。這些差異看似各自獨立，實則透過「時間」、「空間」、「人群」與「制度」四個層面的交織，構成地方斷裂與韌性並存的特殊日常。

（一）時間節奏的錯置

崁仔頂是北臺灣重要的夜間漁市，深夜至清晨持續運作。大量魚貨在短時間內進出，市場內的卸貨、分揀、拍賣與採買活動緊湊，使街區在深夜呈現高度流動與密集的人車互動。叫賣聲、清洗作業與貨車進出所造成的聲響，使市場活動與上方住宅的作息高度錯置，長期累積噪音、交通與環境維護等壓力。此外，崁仔頂的巷道狹窄、建築老舊、水電管線複雜，市場運作多依賴攤商之間的默契與非正式規範。這些因素共同形塑出崁仔頂獨特的夜間生活與勞動場景，也反映其作為城市供應鏈核心節點所承擔的負荷與治理挑戰。

圖1：深夜的崁仔頂漁市與三連棟樓（作者自攝）

（二）空間結構的疊合與老化

三連棟樓作為超過四十年的混合使用建築，上層居住、下層緊鄰漁市，原本承擔住商共構的空間機能，如今因長期缺乏維護而劣化。老舊的公共設施、模糊的避難動線，以及高齡住戶比例的提升，使建物的災害脆弱度明顯增加。委託行街區同樣面臨建物老化與使用不均，一樓空置、樓上高齡化，加上無正式管理架構，使其在空間上長期處於無主狀態。

（三）社會網絡的弱化與衝突

過往崁仔頂、三連棟樓及委託行之間具有密切的生活往返，但隨著產業轉型與人口外移，地方社群逐漸鬆散。住戶彼此互動減少，缺乏共同議題與協作平台；崁仔頂的勞動者多屬流動人口，與常住居民之間難以建立信任。衝突雖時常浮現，卻缺乏對話與協調的制度，使問題長期懸置。

（四）制度真空下的治理侷限

老舊社區普遍面臨制度性支持不足：管委會功能薄弱、公共空間權責不清、地方政府在住商糾紛與管理上跨部門協作困難。漁市屬非正式經濟，其治理更多依靠內部默契，而非可被制度化的規範。這種治理真空在日常中以「自發秩序」勉力維持，但在災時卻暴露出缺乏整合資源的結構性問題。

圖2：公共設施老舊缺乏管理（作者自攝）

綜合而言，基隆核心區的生活脈絡呈現出空間生產理論所揭示的社會性空間特徵：脆弱性並非單一因素所致，而是產業轉變、治理侷限與社會關係長期交織的結果。然而，看似混亂與斷裂的結構中同時蘊含未被整合的協作潛能，關鍵在於能否從地方日常實作中辨識其可能性，並為後續社會設計提供基礎。

空間生產、轉譯與協作設計：行動研究的理論基礎

基隆核心區的空間特性並非自然形成，而是長期社會實作累積的結果。Lefebvre（1991）指出，空間既是社會關係的產物，也反過來形塑並限制社會行動的可能性。空間生產的過程往往具有結構性的偏向，使特定群體在制度與物質條件的疊加下承擔較高風險。從此視角來看，災害脆弱性源自空間與社會關係的生產，那麼韌性的強化也必須透過社會關係的再生產來實現。換言之，防災並不只是技術能力的強化，更涉及地方如何重新編織協作網絡，使不同群體能在關鍵時刻形成互相支撐的關係。

行動者網絡理論（ANT）為此提供了一個重要方法。Callon（1986）所提出的「轉譯」概念指出，異質行動者之間的合作，是透過利益重新界定、角色再分配與關係重組的過程逐步形成。於基隆核心區而言，「行動者」不僅包括居民與夜間勞動者，也包括漁市的物流系統、建築物結構、管線、街廓空間、地方制度與大學本身。這些行動者的關係原本充滿張力，但透過轉譯，可以逐步從衝突走向協作，從鬆散走向網絡。基於上述理論，本研究提出「城市守夜人」作為行動研究導向的社會設計架構，使地方既有能力得以重新編組為可持續運作的公共協作網絡。

城市守夜人：以社會設計重建地方協作網絡

「城市守夜人」是一種從地方日常實作中逐步長出的協作機制。它的出發點不是「為地方打造一個全新系統」，而是在社會設計中重新連結原本分離甚至衝突的行動者，使之在具體行動中建立關係並轉化為集體行動能力。

（一）從夜間擾民到第一線守夜：夜間勞動的公共轉譯

第一項核心策略，是將崁仔頂夜間勞動者的工作特性，重新轉譯為城市在深夜的第一線守夜機制。漁行數百位勞動者是整個核心區在夜間唯一長時間保持高度清醒、並且已習於高度協作的群體。他們對街區的水電管線、動線障礙、積水點與工作時序具有高度熟悉的身體經驗，這些經驗在日常中未被視為公共資源，卻在災害發生的第一時間極具關鍵性。透過不同行動者的角色設計，形成合作的基礎：
1.   大學角色：中介者與培力者的角色，接軌《強韌台灣》的防災士制度以培訓夜間工作者。設計防災訓練、夜間踏查、建立通報與協作流程，將勞動者能力制度化。
2.   地方政府角色：提供政策支持、協助建立正式認可的社區防災角色、整合現有夜間巡查或社區防災計畫。
3.   在地行動者角色：提供實務操作與身體空間經驗，參與培訓與合作默契建立。組隊、編制為城市守夜人，發揮災防功能。
在這個過程中，「守夜」並非被賦予的全新任務，而是對既有勞動的重新詮釋，使夜間工作者從被動承擔風險的群體，轉化為具備公共角色的第一線行動者。大學作為知識與資源提供者，不僅觀察與研究現場，更在協作設計中提供方法論與制度化建議，確保這一轉譯可持續運作。

（二）從混亂物流到災時命脈：冷鏈系統的物資轉譯

漁市運作不可或缺的冷鏈物流系統，長期在高度混亂、高流動與極端時間壓力下進行物資分揀、冷藏與轉運。在日常治理的視角中，這套系統往往被視為交通與環境秩序的負擔。然而，正是在這樣的高壓運作條件下，冷鏈物流累積了極為關鍵的能力：在資源密集、環境不可預期的狀態下，維持物資流動的穩定性。其高度機動性、低溫保存能力與人力應變經驗，是災害情境中最重要的關鍵資源。
透過不同行動者的角色設計，形成合作的基礎：
1.   大學角色：辨識物流系統可轉化能力、規劃災時物資集散與臨時指揮節點、制定制度化合作協議。
2.   地方政府角色：協助將冷鏈物流納入官方災害應變體系、協調跨部門調度資源、支援法規或行政流程認可。
3.   在地行動者角色：提供冷鏈設備與操作實務，參與災時流程模擬與演練。
這一轉譯的重點不在於額外導入新的物流資源，而在於將日常物流運作的能力重新定位為公共資源，並事先界定其在災害情境中的角色，使其能在危機時刻支撐地方存續。

圖3：漁市強大的冷鏈物資集散能力（作者自攝）

（三）從住商對立到風險共同體：混合使用建物的共防轉譯

三連棟樓作為漁市上方的混合使用建築，長年承載著住商衝突所累積的緊張關係。汙水、噪音、氣味、垃圾與出入動線的摩擦，使住戶與攤商彼此之間競爭著稀有的空間資源。然而，這棟建築在災害情境中的命運卻是高度共構的：消防系統、電力管線、樓梯間與逃生出口，都是雙方共同依賴的生命線。透過不同行動者的角色設計，形成合作的基礎：
1.   大學角色：中介角色，串聯漁行、社區及地方政府，建立跨時段、跨用途溝通平台，引入防災議題作為關係修復媒介，設計共防演練。
2.   地方政府角色：協助提供建物安全資訊、消防與電力管線管理、災時資源支援，將共防策略納入正式避難計畫。
3.   在地行動者角色：住戶與店家參與演練與決策，共同維護避難與防災設施。漁市納入CSR概念，與大學、社區及地方政府簽屬MOU。

城市守夜人的第三項轉譯，正是將這種被掩蓋在衝突之下的結構性互賴關係，重新轉化為「風險共同體」的認知基礎。透過跨時段、跨用途的溝通平台建構，住戶與攤商不再僅以使用衝突作為互動主軸，而開始以「共同避難、共同承擔風險」作為合作的起點。此一轉譯的關鍵，在於將防災議題從技術規範轉化為關係修復的媒介，使住商關係得以從對立狀態逐步轉向共防結構。

（四）從沒落街區到韌性節點：委託行的空間功能轉譯

委託行街區在港市產業變遷後，逐步從過往的商業樞紐轉為閒置街廓。低度使用的店鋪、空置的樓層與遮雨棚下的騎樓空間，使其在都市治理中逐漸被邊緣化。然而，正是這種「缺乏明確功能」的狀態，使委託行在空間條件上具備高度轉化的彈性。透過不同行動者的角色設計，形成合作的基礎：
1.   大學角色：進行空間盤點與功能設計、使用情境重構，協助設計平時與災時可切換的運作模式。
2.   地方政府角色：提供政策支持、災時資源協調與使用認可，將空間納入官方應變計畫。
3.   在地行動者角色：空間功能轉化的地方共識，參與空間使用測試與模擬，提供操作建議與日常管理。
城市守夜人的第四項轉譯，是將這些原本被視為產業遺緒的空間，重新指定為平時可運作、災時可切換的韌性節點。透過行動研究進行空間盤點、使用模擬與功能重構，委託行得以成為災時物資暫存、協作集結與初步調度的中繼場域。此一轉譯的重點不在於大規模硬體改造，而在於透過治理想像的重新定位，使這些空間被納入城市應變體系之中。

圖4：委託行街區的閒置商業空間（作者自攝）

本研究提出的「城市守夜人」社會設計邏輯，認為韌性並非來自單一行動者能力的提升，而是源於地方日常實作中可被重新辨識與組合的行動潛能。夜間勞動、物流節奏、混合建物與街區空間雖常被視為治理難題，但經社會設計的轉譯後，各自展現支撐協作的功能。

結語

臺灣的災害治理長期以科技監測與工程防護作為核心手段，並在制度整備與技術研發上累積重要成果。然而，韌性治理並非僅由技術系統所構成，城市在風險情境中的可回應性，同時取決於生活節奏、社會連帶與地方行動者之間的協作關係。「城市守夜人」的行動研究正試圖補足這一治理縫隙，使地方端原本分散的能力得以重新被辨識、連結並制度化。

空間生產的視角指出，災害脆弱性是長期社會結構的產物，而非孤立事件的結果；行動者網絡理論則揭示，異質行動者之間的合作是透過問題重新界定、角色再配置與關係協調而被建構。本研究以此為基礎，示範如何將夜間勞動節奏、冷鏈物流、混合建物與閒置街區等原被視為治理難題的地方特性，轉化為支撐公共性的韌性資源。這些轉譯不僅形塑出新的協作可能，也使地方行動者得以在日常中逐步累積面對災害的能力。

「城市守夜人」因此不只是一項防災策略，而是一種治理觀點的轉向：從強調基礎建設與技術能力，轉向重視地方社群的關係結構與協作網絡。科技可以指出風險的位置，但能否承受風險，最終取決於人與人之間的連帶、信任與互助。目前本方案仍處於設計與試行階段，未來將透過持續的行動研究深化跨域協作機制，並探索更多在地韌性的來源。真正關鍵的不在於單一行動方案的成效，而在於地方能否在共同實作的過程中重新建構協作的基礎，使城市在不確定的未來中具備相互支撐的能力，進而建構長期的生活共同體。

參考文獻
Callon, M. 1986. “Some Elements of a 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Domestication of the Scallops and the Fishermen of St. Brieuc Bay.” In Power, Action and Belief: A New Sociology of Knowledge, edited by J. Law, 196-233.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efebvre, H. 1991.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Norris, F. H., Stevens, S. P., Pfefferbaum, B., Wyche, K. F., & Pfefferbaum, R. L. (2008). Community resilience as a metaphor, theory, set of capacities, and strategy for disaster readiness. American Journal of Community Psychology, 41(1–2), 127–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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