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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步」的幽靈,在基隆旭川河上空遊蕩

作者 / 林肇豊(國立臺灣海洋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博士後研究員)

基隆這座素有「臺灣頭」之稱的港都,始終身負流動與停滯的雙重性格。在城市核心,潺潺流動的旭川河隱沒於黑暗之中,其上則聳立著三棟如今已盡顯斑駁的明德、親民、至善大樓(以下簡稱三連棟)。當國立臺灣海洋大學的人社團隊進入場域時,這三棟以「大學之道」命名的巨大建築量體,其現況和歷史――那關於進步的承諾與失落――立即吸引了我的目光。

它令我聯想起臺大人類學系林瑋嬪教授對於馬祖大橋的研究,及其所凝結的「幽靈基礎設施」(Spectral Infrastructure)概念。儘管馬祖大橋的課題是「興建」,而基隆三連棟的爭端為「拆遷」;但我清楚意識到,海大人社團隊此刻的進入,或許正站在一個關鍵的歷史當口(類似拆遷前的臺北中華商場),得以針對三連棟及其關係人口,展開深刻的觀察和社會實踐。


圖1:三連棟現今外觀(林肇豊攝影)

 

殭屍、幽靈與懸置

林瑋嬪教授在研究連接馬祖南、北竿的跨海大橋時,援引卡爾斯(Ashley Carse)和柯尼斯(David Kneas)的論點。他們指出,傳統觀念傾向將基礎設施視為「規劃、建造、完工」的線性發展過程,然而未建成(Unbuilt)或未完工(Unfinished)往往才是常態。這類基礎設施計畫可能成為非生非死的「殭屍」(Zombies),儘管在正式宣稱上已然「死亡」或被擱置,但它卻在不同歷史時期反覆「復活」,持續影響著相關群體。林瑋嬪教授則將殭屍轉化為「幽靈」(Spectre),更強調其旋生旋滅、懸置(Suspension)等特質,以及海洋探測、工程技術如何與政治力量、媒體宣傳曖昧交織,共構了馬祖大橋的不確定性卻也始終不死。

而基隆旭川河上的三連棟,也可謂「幽靈基礎設施」。日治時期1909年為配合基隆港築港工程,政府將蚵殼港(今西定河)改道,與石硬港(今南榮河)匯流,再開鑿了人工運河「旭川河」使之直通基隆港。旭川河自此成為市區重要水道,不僅具備水路交通功能,在颱風時也供舢舨船停泊避風。而船隻攜帶漁獲直接駛入河道,與河岸駁坎上的漁行進行交易。有一說「崁仔頂」之名即由此而來。


圖2:由1912年臺灣建物株式會社基隆土地一覽圖,可清楚看出西定河(畫面左側)、南榮河(畫面右側)所匯流而成的旭川運河(來源:中研院「基隆百年歷史地圖」系統)

然而,基隆多山平地面積狹小,戰後市區快速擴張,工商業發達的仁愛區人口尤其稠密。隨著都市發展,旭川河日漸淤塞,兩岸被違章建築佔據,年久失修。河川整治與加蓋的討論於1960年代中期浮現,經過約10年的政策反覆,基隆市政府終於在1975年啟動「加蓋」工程。

旭川河的疏濬加蓋工程於1978年竣工。在河面加蓋的「蓋子」上,興建了明德、親民、至善三棟四層樓的住商混用大樓,並以聯通道銜接。當時,旅客可由客運站經天橋直接步入能遮風避雨的二樓商場,加上周邊委託行生意興盛,三連棟曾有過十餘年的繁華風光;其下方的崁仔頂魚市,更在夜間發展為北臺灣最大的漁貨集散地。


圖3:三連棟完工後的DM(曾樹銘先生提供)


圖4:崁仔頂魚市的熱鬧現況(林肇豊攝影)

然而在黃金歲月背後,旭川河加蓋衍生的環境和安全問題漸次浮現:大樓住戶與魚市場的垃圾污水排入河道,導致惡臭,並引發「沼氣爆炸」的潛在危險;此外,建築物本身的老舊、結構毀損和耐震安全,以及日間商業的沒落,都成為有待解決的難題。

「拆遷三連棟,重現旭川河」的倡議早在2001年即已浮現,迄今25年來,歷經至少8屆5位市長,曾出現「異地重建與河道重現」、「局部改建」或「原址保留修繕」等各式方案,但始終未能實現。這些倡議和方案懸而未決的主因,在於居民意見分歧、複雜的產權分離導致補償和安置困難,以及鄰近的崁仔頂魚市存續與搬遷等問題。

Hauntology與問題意識

「拆遷三連棟、重現旭川河」的倡議自21世紀以來,成為一種長期未竟、不斷懸置的基隆城市狀況;諸多規劃方案的浮現、沉寂復又浮現,使得這一議題如幽靈般持續纏繞(Haunt)此地。

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曾經藉由對傳統本體論(Ontology)的諧擬與解構,提出幽靈學(Hauntology,或稱魂在論),挑戰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宣稱的資本主義及線性歷史終結論調。他認為那些被壓抑或看似「死亡」的意識形態並未真正消失,而是以非在場卻持續影響的方式,如同幽靈般糾纏當下,並對未來提出要求。而對於基隆的三連棟而言,這種纏繞清晰地映照出城市發展敘事中的巨大弔詭:在1970年代,政府為了「進步」而決定河川加蓋、興建三連棟;然而,2001年以後同樣宣稱是為了「進步」,則主張拆除三連棟、河川開蓋。兩相對照,令人不禁疑惑在相異時空下,這類「進步」的宣稱與承諾究竟是由誰來定義(或操控)?


圖5:《自立晚報》1973年11月10日


圖6:2001年《聯合報》新聞標題

將Hauntology視角運用於三連棟這種「幽靈基礎設施」上,可揭示它們不僅關乎物質實體的拆遷與否,更承載城市往昔的歷史債務、未兌現承諾和潛在暴力。它挑戰了進步主義的發展敘事,並突出地方社群的記憶和日常價值。因此,針對三連棟議題的長期懸置,有以下問題意識亟待探索:
1.    多種方案的想像和欲望為何:多年來不斷提出又懸置的各式拆遷或整建方案,其背後的理想願景、投射的城市想像,或潛藏的政治經濟欲望究竟為何?
2.    三連棟行業的利基(niche)市場何在:在繁華歲月之後,目前三連棟中能夠維持經營的商家,它們賴以生存的利基市場和獨特生命力何在?
3.    懸置的影響:幽靈基礎設施的長期懸置卻持續纏繞,對於三連棟及崁仔頂魚市人們的情感、欲望及日常生活決策,產生何種影響?

行動的嘗試:「秘密基地」藝術展

海大人社計畫於今(2025)年7月正式啟動。面對複雜的場域、各有基礎的在地組織,初來乍到的團隊毋須追求「凡事自己來」,而應「借力使力、嵌入在地」,方能事半功倍。為此,我們在極短時間內密集拜會諸多團體,研商後續的實質合作。

以三連棟為例,除了建置駐點空間外,計畫亦與見書店、一點仔工作坊、親民大樓管委會合辦了「秘密基地」藝術展。就人社計畫的角度而言,辦理融入大樓既有空間的「環境藝術」或「地景藝術」展覽,看重的不僅是作品本身,更在嘗試親近、理解甚或轉化這裡的人地關係。

進入三連棟之初,曾有基隆團隊提醒此處凝聚力低、店家流動率高,在地認同未能成形。因此幾個合辦單位在開展前,已多次向當地商家住戶們說明、介紹展覽並預告可能產生的擾動,以爭取理解和包容。然而,實際的在地回饋卻出乎意料:當海大師生進入協助整理大樓展場時,在地民眾紛紛探問關懷,慷慨出借水桶、水源、清潔用品等;藝術家進駐佈展期間,亦獲得協助與溫暖鼓勵,更有住戶迫不及待拍下展品的製作過程。連樓下崁仔頂魚市的小哥也忍不住技癢,開展前一天在牆壁磁磚剝落處繪上兩隻大狗,成為意外的「地方創作」。這讓我們確信許多人其實是外冷內熱,他們也在乎住居環境、公共空間的整潔美好,以及此地是否有熱絡的人情與活力。


圖7:展覽進駐前,先向大樓商家住戶打招呼(林肇豊攝影)


圖8:意外的「地方創作」(林肇豊攝影)

旭事未明

海大人社計畫參與「秘密基地」藝術展,除了支援藝術家創作、辦理在地親子DIY工作坊,本身也有兩作品參展,分別是謝忠恆副教授的《崁仔頂的日與夜》,以及林肇豊與藝術家林繼勝合作的《旭事未明》。


圖9:謝忠恆作品《崁仔頂的日與夜》,以崁仔頂魚市的拍立得照片,嵌補大樓牆壁的破損缺漏處

回到幽靈基礎設施。在《敘事未明》作品中,我使用林繼勝〈呈現消失的旭川河〉並大圖輸出,置入如今已為水泥大樓的展場,旨在製造視覺上的對撞;圖像下方娓娓道來旭川河及三連棟的來龍去脈,以及諸多倡議方案的浮現、沉寂復又浮現。其一方面是講述展覽的空間環境故事,另一方面則在表達「旭事未明」那種懸置、纏繞的幽靈狀態。最終,我將研究概念融入題為「基隆旭川河三連棟的現況與未來想像」問卷,以QR Code形式嵌入展品,引導觀者能反饋他們的情感與想法。


圖10:林肇豊、林繼勝作品《旭事未明》

未完.待續

當然,誠如臺藝大姜麗華教授在開幕座談所指出,上述「參與式藝術」手法,在問卷內容與填寫者身份的嚴謹性上,確實難以等同於學術調查,這是我必須承認的。因此,QR Code 作為觀展體驗的一環,目的僅是希望盡量捕捉具有臨場感和情感溫度的意見,作為我們接近、理解場域心聲的入門磚。

合辦藝術展、進行「參與式藝術」創作雖然開啟了對話的窗口,但僅憑展場問卷 QR Code,其深度與廣度仍遠遠不足。未來,我們預計推動「說故事、老照片換咖啡」,展開被動與主動式的「分眾訪談」(涵蓋地上權所有者、租戶、周邊利害關係人等),以及針對居住30年以上的在地人士進行「口述生命史採集」,期望能夠建構這座城市B面更為立體的「影子歷史」。

旭川河和三連棟的故事,是基隆這座港口城市發展的深刻縮影。它關乎土地與水、記憶與遺忘,以及現代性的承諾與背叛。作為研究者暨行動者,我們的任務並非驅逐「幽靈」,而是學習與這種歷史的纏繞共存。正是在這些「未建成」或「未完成」的縫隙中,我們得以窺見社會最真實的肌理和運作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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