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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不只是經濟」？回應山崎亮所談的地方創生

編按：2025年2月，暨南國際大學地方創生與跨域治理碩士學位學程師生至日本展開見學行程，並與株式會社A0集團、E-DESIGN等地方創生工作者交流，在吸收其他團隊經驗的同時，也再度連結臺灣與日本實踐者間的情誼。本篇文章即為劉明浩老師於此交流活動時，受「studio-L」創立者山崎亮先生的演說啟發後，將思考帶回臺灣，與陳東升老師一起激盪出的回應。

山崎亮老師介紹日本的地方創生案例時，運用兩種工作模式理論進行差異比較，同時表達他對於「日本近年的地方創生越來越偏向經濟發展，忽略了公共生活的重要性」現況的擔憂。

山崎亮對日本地方創生案例的觀察，也適用在臺灣部分場域。有些宣稱「成功」的地方創生案例，是以青年創業為地方帶來的金流效益，以及促進地方經濟活化，作為評斷依據的成功；尤其，賺大錢的一些案例背後，通常都會有對偏鄉充滿熱情的青年實業家，站在經濟成長的角度暢談展情懷。若從社會經濟的觀點來看，這類型的成就會被給予相當程度的批判——標榜地方特色的商品，實際上卻因不斷迎合都市人的消費品味，逐漸失去地方文化的主體性。對社會經濟的認同者來說，返鄉青年第一要務不是賺錢，搶救要死不活的地方公共性才是正途。然而，新管理主義的支持者亦可對於不賺錢的地方創生案例，提出尖銳的嘲諷：「返鄉青年在鄉下貸款成立的精品咖啡店，多久後會倒閉？以地方DNA為訴求的商品文案，也越來越難在網路募資平臺募到第一桶金。」雖然社會經濟與新管理主義看似對立，但地方創生的公共性和經濟發展，真的可以簡化成為兩相對立的命題嗎？

相互交織的經濟行為與公共生活

分析演講內容，並給予回應，這是做為忠貞聽眾能做的事。

首先、山崎亮舉出的兩個不太相容的地方創生工作模式，有利於說明「經濟性／公共性」兩種模式的差異。但過度簡化的比較，容易讓聽者們對於地方創生在認識論上產生二元對立：非黑即白、既然選擇A就要放棄B；容易忽略了其它向度的思考，忽視日本各地案例中蘊含的多樣性與不同主張。

其次、山崎亮於演講中提出的理論模型，傾向於將居民集體改變生活、經濟成長等現象視為地方創生的成果。卻忽略了地方創生工作的長期過程中，交織協作的參與者眾多；往往經歷了地域內行動者們組織社會網絡並保持動態協商。即使是在共識下推行發展期程，各種行動者也各有其側重的目標；彼此的目標之間不見得充滿對立和衝突，而是展現非常複雜的樣態。地方創生案例的工作模式，不能直接分割成人的經濟行為和公共生活兩部分。

第三、經濟議題是重要的；公共生活議題也是重要的。一方面，經濟和公共性都是概括式的統稱，山崎亮在兩個比較模型中所稱的經濟，是資本主義取向的經濟，而公共生活則是共同體（community）取向的審議式民主。另一方面，比較理論的模型架構不能只評斷某件事物的缺陷或好處，而是需要綜融思考，例如：達成地方活化的新平衡需要些什麼、哪些新的社會實踐是有用的、哪些觀點有異於過往帶有理論創新、地方社會現階段發展如何因應困難進行改變。比較理論的重點在於指出什麼樣才是地方創生的「新經濟」、什麼樣才是地方創生的「公共性重建」，以及如何相互為用；而非只高舉其中一方的大旗、放棄在論述中不被肯定的那一方。

我們這三年走訪日本，在不同的場域實地見學（実地見学，じっちけんがく），觀摩多元且非常開放的地方創生案例。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大部份參訪見學過的單位和對象，不只是企業社長、地方設計師、甚至是基層的實務工作者都能完整地闡釋核心理念、操作方法、以及清楚地說明其追求的社會價值。「有各自特色的多樣性」和「建立核心的社會價值」是臺灣地方創生案例相較於日本，比較少能被整個工作團隊、或是補助單位、審查單位所重視；在臺灣，推動者對於自身推展的地方創生工作有些時候缺乏深刻且讓人易懂的論述。

另外，在提出的問題：「政府在這兩個比較模型中的角色和功能是什麼？」山崎亮的觀察顯然是把政府公務人員的位置，放在跟地方居民生活實際需求有距離的另一側。我們很難忘懷磐城市猪狩僚先生作為一名基層公務人員親自拜訪地方長輩，並發展出《igoku》雜誌推廣「善終（good death）」觀念與行動的案例（參考圖1，左方為猪狩僚先生）；還有，出水市役所投入大量公共經費，營造全市成為適合白頭鶴與白枕鶴的渡冬地環境（參考圖2）。由市役所出面整合民泊、觀光、商工、教育，共同把鶴鳥保育當成地方發展的願景，兼顧環境保全和地方創生的案例，被我們當作永續濕地的典範。忽略了日本各級政府在地方創生工作裡角色和位置的多元樣貌，就意謂著山崎亮的比較分析的理論框架是有所侷限。

圖1：磐城市基層公務員猪狩僚先生，親自拜訪地方長輩，並發展《igoku》雜誌推廣「善終（good death）」的觀念與行動。

圖2：出水市役所投入經費並整合各方資源，將場域打造成適合白頭鶴與白枕鶴的渡冬地。

從案例出發，看見地方創生的多方交錯

山崎亮老師對於地方創生愈來愈偏向市場經濟的憂慮有其根據，若將更多日本案例納入討論，分析的視野就會更為清晰與寬廣；其實，我們一行人最想與山崎亮老師對話的，正是這一個面向。我們整理曾經實地拜訪過九州、東北地區、關西地區的日本地方創生案例，運用兩條軸線進行分析（參考圖3），縱軸是「個人主義—社群主義」、橫軸是「市場經濟—道德經濟」。這個分析架構不是一個靜態的分類，而是一個指引架構，列舉的案例可以在不同象限中移動，例如在推動的過程中從個人主義逐漸轉變成社群主義，或是自市場經濟出發但逐漸融合道德經濟的目標，而發展出混和模式。各個名詞的簡要定義如下：

個人主義：青年選擇回鄉、留鄉創業或參與地方復振，通常將個人興趣與專長（如：農業、漁獲、手作、地方設計）與地方特色結合，形成既具個人特色、又有地方影響力的發展模式；注重個人或公司權益和自由選擇，將個人或公司營運目標的實現當成是首要目標。

社群主義：解決地方問題的核心力量來自於社群組織成的行動網絡。相信地方發展需要人與人之間的互信、共享資源與公共參與，強化居民們的集體意識與行動力。注重社會連結、價值認同與集體責任的價值觀。

市場經濟：地方創生的商品和服務的價格由市場中的供給與需求決定，創業者或企業組織的主要目標是追求利潤最大化，獲利動機驅使他們尋求創新、提高生產效率或降低成本。

道德經濟：核心理念是強調經濟行為不僅應基於個體利潤最大化，還應符合道德價值、社會正義與共善（common good）。資源分配須符合倫理標準，以及經濟活動要能促進社會福祉，而不僅僅追求市場效率或個人財富增長。

圖3：日本地方創生案例的分析架構。

西粟倉村：A0 group以「百年森林構想」實踐道德經濟

由於歷次實地見學的地方創生案例都經過特別挑選，無法否認對於日本地方創生案例的觀察會有選樣的偏誤。以2025年關西地區見學過程拜訪的A0 group為例，實踐基地之一設在西粟倉村已經廢棄的影石小學校。它對於地方創生的想像力和實作力，非常令人激賞。A0 group推動未來里山的願景，以自然資本作為基礎，開創經營事業，其中一項計畫為在西栗倉村進行的「百年森林構想」：疏伐次級樹木，留下健康的樹木讓森林得以茁壯和發揮自然生態系統的功能。被砍伐下的樹木製成板材（參考圖4），透過額外的加工來彌補木材的缺陷；剩餘的下腳料則用來支持其它的事業，例如：鰻魚飼養（參考圖5）、草莓栽種（參考圖6）。計畫聘用的員工為西粟倉村的身心障礙者和高齡就業者，提供有尊嚴且適合的勞動工作。A0 group以自然資本與社會資本為優先，來進行產品生產與銷售的市場規劃，儘管販售筆直的樹木能獲取最大的利益，但A0 group仍堅持選用彎曲疏伐木製成的木材，因為選擇後者才能維護百年森林生態。雖然A0 group的公司收益仰賴市場交易，但他們做決策時是以道德經濟為準則，創造出一個道德經濟與市場經濟混和的模式，來實踐社會福祉和生態價值。

圖4：A0 group選擇疏伐次級樹木，再透過額外的加工來彌補木材的缺陷，以維護森林生態。

圖5：加工時產生的剩餘下腳料，可用來支持鰻魚飼養事業。

圖6：加工時產生的剩餘下腳料，也可用運用於草莓栽種。

使用次級材、被淘汰的鰻魚與草莓苗，動手做養殖設備、規劃事業體的發展，不浪費自然資源，徹底實踐循環經濟。同時因應新的事業體聘用當地的居民一起工作。A0 group對於未來的里山，提出理論架構：自然資本為基礎，中層是社會關係資本、上層是經濟資本。有自然、才有人民的生活、方能有經濟產業。在里山土地上生活的任何人，尤其是社會的弱勢，都能平等地參與。地方有自己獨特的環境和文化，A0 group希望在保持傳統歷史文化的同時，也同步注入新血，讓傳統與創新在當地同步發生。1公分厚的土壤需要100年的時間累積，土壤的最上層是A0層，它是腐植層。有最上方的腐質層保護土壤，土壤就不致被大雨沖刷而流失。腐植層能保護土壤和滋養土壤。土壤就像傳統，從事地方創生的企業集團體則扮演著A0層的功能，提供養份、保護土壤，讓傳統能持續累積並受滋養。

十五年前，A0 group成立時，西粟倉村的居民正在反對與鄰近的市町村合併，集體訴求西粟倉村是一個完整的行政自治體。當時西粟倉村的人口數是1,600人，現在則是1,300人。初看之下，人口數還是往下降。不過，之前官方預測到2025年時，整體人口會下降到1,000人，現在的人口則高於預期。仔細檢視人口的變化和組成，在現有的1,300人之中，勞動人口和兒童數的比例有回升的現象。高齡化的長輩們過世是無法阻止的，但移入的青年人口、創業人口是增加的。雖然少了300人，但年輕的勞動人口、年長的勞動人口增加、稅收也是增加的。A0 group在西粟倉村推動的百年森林構想計畫，幫助減緩當地整體人口下降，同時創造了經濟產值。過程之中，西粟倉村役場（鄉公所）加入A0 group的行動，協助說服地主們將林地委託給A0 group管理，共同推動百年森林構想的事務。日本地方政府的樣態是多元的，還是會有地方政府具備創新性，能配合社區設計的目標規劃政策，翻轉地方創生的生態體系，促進更多新、舊居民的共同參與，並達到永續經營的目標。A0 group提出的「社區設計」，是透過環境保護連結道德經濟，並串聯市場經濟的公民參與，也有別於山崎亮老師提到的審議式民主案例，例如由區民集體打造的泉佐野丘陵綠地公園。

A0 group對於經濟的理解，超越了狹隘市場經濟的範圍，而是包括對自然資產、社會資產重新的定位，並且發展出紮實的立論基礎和實務經驗，開展地方創生事業對於道德經濟理解的新框架。

豐岡市：維護地方襲產，混合市場與道德經濟

還有另一個案例，這次參訪豐岡市東方白鸛之鄉公園，由前市長中貝宗治先生接待和介紹。在他任內推動了活化地方的三項政策，包括：營造東方白鸛的棲息地（參考圖7）、活用城崎溫泉的觀光資源，以及打造國際戲劇藝術中心。在執行東方白鸛的復育以及野放工作時，重要的核心議題是農田環境保護。讓小學生進到農田從事農務活動，帶動成年人反省、進而付諸行動，有助於共同維護不用農藥的農地，保護東方白鸛的生存。同時，居民生產的糧食也可以用更高的單價出售，市民可以獲得經濟利益。豐岡市內的另一觀光資源城崎溫泉，同樣維持舊時的街道風貌，並保留了傳統的日本溫泉文化，善用傳統賺取國內外觀光客的經濟消費。不只是保留傳統，前市長中貝宗治與其團隊也投入創新的發想，市府接收城崎溫泉區的營運不佳的館舍後，將之改造成國際藝術中心，且邀請全球知名劇作家平田織佐先生協助，共同奠定了設立縣立藝術文化觀光大學的基礎；後續推動的豐岡藝術季，也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戲劇專業工作者，藝術季將為他們帶來更好的發揮和串聯空間。有創意的地方首長帶動地方政府公務員推動政策，更有機會建立一個規模大且可以長期運作的地方創生生態體系。這是另外一個社群主義的基礎下，混和市場經濟和道德經濟的案例。

圖7：豐岡市前市長中貝宗治，於任內推動東方白鸛之鄉公園。

日本九州、東北和關西地區的案例中，除了東北的重災區有政府資金大量投入重建工作外，地方團體或企業自己籌募資金推動地方創生工作的比例不低，有些企業體甚至拒絕政府補助，開展出非常驚人的成就，像是：御花、SHONAI、FISHERMAN、Local Flag、MORIUMIUS LUSAIL、由九州地方創生實務工作者組成薩摩會議的成員們都是很棒的案例；和臺灣地方創生實務工作者仰賴申請政府資源有很大的差異。這些日本的地方創生案例對於要追求什麼樣的經濟發展、要有什麼樣的地方社會、要如何維繫地方的傳統和現代生活，都有不同的想法和推展策略。他們並沒有受限在市場經濟活動（開咖啡廳、民宿、選物店）和市民公共活動的框架，而是更擴大對於經濟概念、公共性的論述，並且加以落實。

最後，在評估地方創生案例的成效時，日本的地方創生實務工作者也會根據其理論依據、問題意識、社會價值進行運作方式的診斷，和市場經濟強調成本效益的計算方式有截然不同的做法。例如：以自然資本為基礎的A0 group在慘賠了十五年後，不斷地調整營運方式，終於開始賺到錢。儘管A0 group在這十五年內虧損甚劇，但試想，若十五年來沒有A0 group的堅持和社會實踐，西粟倉村人口會快速地如預期下滑、勞動力會大幅衰退、林業會崩解；一個瓦解的地方社會，是沒有機會再起。再例如：如果豐岡市在二十年前不做東方白鸛的復育野放工作，這種鳥類會在全日本絕跡。連帶的，缺乏保護的農地為追求糧食生產率，將使用大量農藥，造成食安問題；兒童則會因缺乏機會進入農地，對自身的鄉土毫無感動和認同。許多日本地方創生案例所評估的成效並不是只看市場經濟的貨幣數值，而是朝向社會和環境價值。

聽完山崎亮老師的演講後，很希望能將上述的想法和意見回饋給這位在日本的地方創生學術／實務界有影響力的代表性人物。同時，此次經驗給了我們一行人很大的啟發：要把日本和臺灣的地方創生案例做系統化的整理和分析。在日本，看到山崎亮一直不斷努力地在進行相關的書寫和研究工作，臺灣的學術界同儕們也需要再多努力。

【延伸閱讀】

不只是經濟：山崎亮談地方創生中的公共參與
木下齊臺北演講側記Ⅰ：地方創生教育篇
龍谷大學見學記Ⅰ：京都首創！培養地方人才的「地域公共政策士」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