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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與港市的藝術對話:專訪中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團隊專案經理陳思宇

作者 / 余炘倫(東海大學社會實踐暨都市創生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執行科技部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下稱人社計畫)第四期的五所學校中,中山大學與東海大學之間存在著一種既相似又相異的連結。兩校同樣關注「城市衰敗」(city decay)與「都市再生」(urban renewal)相關議題,但東海團隊看到的是「時間的遞延變化」,因而稱呼其田野場域為「臺中舊城區」,而中山團隊看到的則是「空間的位阻效應」,因此「灣岸過渡社區」便變成為中山團隊介紹自身田野場域的慣用詞。同樣地,雖然兩校都嘗試以劇場、故事/敘事、策展、遊戲、美學再造等藝術行動作為擾動場域內異質人際關係的實踐方法,但東海發展出來的是「舊城異托邦」的概念,也就是要在行動中凝縮空間中的異質元素,使其迸發對抗主流發展論述的力量,而中山則在高雄舊港區發展出「再社區」(Re: place)的概念,希望通過創造異質人群相遇的機會,來修補區域內的連結網絡,進而整合文化資源,修復地方空間及文化。

用藝術作為社會實踐的方法

帶著對兩校執行人社計畫的觀察與想像,2022年春末,筆者去到高雄舊港區訪問中山團隊專案經理陳思宇。思宇與筆者相約在鹽埕老人活動站,讓筆者得以藉著南訪機會順道參與中山團隊主辦的剪紙共創工作坊。這一系列的社區紙藝創作工作坊一共開設六堂課,要逐步帶領參與的長者們為其後的社區策展創作展品。去年的社區策展由在地設計師主導,因主導者有足夠的經驗帶領參與者創作,因此取得不錯的迴響。但事後檢討,中山團隊認為,如此操作模式後續不一定能把影響力留在當地,因此今年改變做法,與鹽埕老人活動站、揚帆主婦社,及鹽埕國小三個在地組織合作,讓老、中、青三代鹽埕人透過剪紙創作來表現自身在地衣食住行的生活經驗與觀察。

當天的授課業師是紙藝工作者吳懿妏老師,課程一開始她先帶領長者們將事先畫好的老虎剪成窗貼,再以自身創作經驗為例,引導參與者將自身經驗轉化為剪紙工藝。最後,再發下色紙,讓長者們自行發想,畫出自己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元素,並將其製作為剪紙。簡報過程中,吳懿妏老師展示一張「人身蘭花頭」的作品,吸引了筆者的注意。據描述,這是她過去在中文系上文字學課程得到的啟發。當時,她在課堂上自創了一個字:左邊單人旁(亻)配上右邊花字,代表著某個人一般的身體,但腦袋卻總在思考著花在思考的事情。通過創字與剪紙,她希望能夠藉由創造一個新的東西,讓生命中兩件看起來不相關,但卻同等重要的事情加在一起,表現自身的獨特性。


圖:吳懿妏老師和參與剪紙工作坊的長者們分享(亻花)字剪紙作品。(余炘倫攝影、後製)

事後回想這趟南訪行程,這幅剪紙影像一直在腦海中盤旋,彷彿它是一個象徵,道盡了思宇的過去與現在。

思宇是屏東人,高中開始在高雄求學,大學則北上臺北藝術大學讀美術創作,畢業之後開始接觸紀錄片拍攝。之後到臺南藝術大學讀影像美學與藝術理論。研究所期間,她因緣際會接觸了做社會實踐工作的朋友們,也展開踏查臺南、嘉義等地的社區藝術行動工作,調查他們如何運用藝術作為社會實踐的媒介,促成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總結過去的踏查經驗,思宇認為,所謂「藝術社會實踐」有三個重要的元素:表現在地特色、建立創作者與在地居民的信任關係,以及展演形式本身的藝術性。特別是第三點「藝術性」,表現了藝術工作者和社區工作者的差異。雖然社區工作者也常以藝術行動來作為開展社區工作的媒介,但「藝術家」和「社區工作者」終究不一樣。社區工作者看重的是人際關係的修補,而不是作品本身最終達到的藝術境界,只要參與者享受其中過程,且能修補關係就好。然而,藝術家對作品是有要求的,必須達到一定程度的藝術性。

至於什麼是「藝術性」?思宇進一步解釋,雖然有很多不同層次的詮釋方式,但終究還是要「把它(拉)回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活動上或交流上」來思考。也就是說,要能讓受眾通過觀賞一件作品或參與一項行動,來促成自身對原有生活方式的反思,進而造成改變。當人們可以在參與藝術行動的過程中開始察覺自己原有東西的價值,進而促成改變的可能性時,那就是一個具備藝術性的狀態。



圖:社區長輩在剪紙工作坊的作品,經由團隊巧手策展,妝點成美麗的剪紙花牆。(中山人社計畫舊港區團隊提供)

「容許很多創造的事情發生」

研究所畢業之後,思宇因緣際會看到中山人社團隊的徵才公告,而她在研究所時期累積的經驗與觀察,也正好與中山團隊當時要推動的行動策略不謀而合,因此她順利通過面試,加入中山團隊。

計畫執行初期,中山團隊的共同主持人宋世祥老師曾期待團隊能夠以藝術展覽作為串接的媒介,讓三個不同歷史發展脈絡的實踐場域(舊港區、左營區和前鎮草衙區)有個共同的展出平台,而後雖然改以平面出版品來作為三區行動的共同呈現方式,但不論是藝術策展還是刊物出版,思宇過去的工作經驗和知識背景都能提供團隊相關協助。也因此,不同於其他團隊伙伴的工作專注於某一區域,她的工作橫跨三個田野場域,一方面以自身的藝術專業協助三區的博士後研究員及助理發展各自的文字紀錄、策展、影片拍攝,或生命敘說訪談敘事挖掘行動;另一方面也通過共同出版以及工作雙周誌的交流,讓三個不同發展脈絡的區域找到一個相互溝通的管道。

如此帶著藝術的思考走進一個社會實踐團隊,不難想像,思宇在團隊中的境遇一如剪紙工作坊的「人身蘭花頭」般:帶著實踐的肉身卻總在思考著浪漫的花(藝術)事。

事實上,比起在社區第一線執行計畫,思宇認為,思考與觀察各區專案的執行情況是她比較重要的工作。而當她帶著這些對中山團隊的工作觀察來重新思考科技部的「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時,她也逐漸體會這個計畫有趣的地方。她認為,在一個人文藝術與社會實踐並置的計畫中,本質上突顯出了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兩個不同學門對待田野工作的差異。

簡單來說,有別於社會學家或人類學家試圖通過田野「調查」來理解特定社會/文化場域中人事物的「真實」關係及發展脈絡,藝術家們認知的田野工作是建立在其創作方法上的。一如思宇所言,藝術家的田野工作「容許很多創造的事情發生」。

她以李立中的鴿子為例來說明,李在《望你早歸》系列作品中將現實中的賽鴿比擬為1940年代到南洋打仗的臺籍日本兵,抒發飼主們等待鴿子回巢的心情如同當年盼望丈夫歸來的臺灣婦女。在無法比擬的兩個情境間創造一個不存在,但具有互文性的作品,來烘托出藝術家對日本與臺灣、人與動物之間的殖民關係批判。也就是說,對藝術家而言,田野工作並不以「尋找真實」為基礎,而是要去捕捉「缺失的影子」來填補現實的「空白」,並通過作品的互文、轉化來談論某個議題。思宇認為,與社會學家或人類學家的作品相比,藝術作品能產生的力量並不輸給真實的歷史敘事。


圖:居民藉由剪紙創作呈現自己的生命經驗,透過紙藝、物件、記憶、文字與光影的重層交疊,具現多元紛呈的社區策展。(中山人社計畫舊港區團隊提供)

再進一步說,如果在此脈絡下看人社計畫,而不是以「有效性」來作為判斷框架,就能看到多元而有差異的田野/社區工作方法怎麼在計畫中相互折衝並存。某一件藝術作品、某一個藝術行動可能試圖通過「創作缺失的影子」來與社會議題對話,雖然有些時候這樣的表達方式會被認為是創作者自己在無病呻吟,沒有對現實產生實際作用,但思宇質疑,在人社計畫裡,什麼才是真正的「作用」呢?「如果你要求這些事情都要有(客觀實際)作用,那某種程度好像是資本主義下的邏輯。」思宇如此說。

也就是說,容許用不同的判準來思考計畫的成效與延續性,並透過不同的切面去延伸出場域中值得思考與觀察的點,才應該是人社計畫有趣的地方。

其實,如何在人社計畫的執行過程中調合「人文藝術」與「社會實踐」方法,發展城市美學與藝術行動,也同時是東海人社團隊在思考的問題之一。一如齊美爾(Grog Simmel)所觀察,現代的城市生活最深刻的問題在於個體的獨立個性與社會共同體之間的張力, ,因此,以城市作為關注場域的社會實踐往往必須回到城市特有的性格關係上來思考,而展覽、劇場等藝術形式作為實踐媒介,正好符合了都市人的性格與偏好。一方面,作品的「創作」過程提供了人們發揮自身的獨立個性的空間,另一方面,作品的「藝術性」所帶出來的共感體驗也提供了人們共同行動的觸媒,來填補城市中缺失的社群連結。

讓人社成為自己未來的一部分

回到個體的生命歷程來談人社計畫對自己帶來的影響,思宇說,加人中山人社團隊讓她得以回顧自己過去的生命經驗。研究所時期的她總是向外探索南臺灣各地的社區行動,通過藝術實踐觀看別人的生命故事,但加入中山團隊後,她開始重新回溯自己過去在高雄讀書、生活的生命經驗。如她所言,「藉由人社計畫,好像某個程度也是在重新看到我之前沒有看到的高雄狀況,這個對我來說影響還蠻滿大的。藉著老師跟博後們對那個地方的理解,你好像也會重新的再看到,原來舊左營地區現在的狀況是這個樣子,有種重新再理解高雄的感覺。」

至於未來,她坦言,如果有一天中山大學的人社計畫要結束,她想先暫時抽離「大學」這個工作場域。即使不排斥繼續協助在地組織,如揚帆主婦社,完成一些有趣的企畫,但思宇很清楚,除了學校之外,藝術工作還有很多其他的實踐場域,而學校的社區實踐也不一定只有藝術這個手段。如她所言,「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人社會成為我自己的一部分,但我不會成為人社計畫的一部分。」因此,未來如果離開中山團隊,思宇想帶著這幾年在人社計畫中得到的經驗與啟發,繼續從事藝術工作。


圖:思宇(右五)與中山人社團隊、人社實踐計畫總辦的伙伴於「剪社區」展覽合影。

「我們有時候做的雖然只是一些小東西,但希望能通過這些小東西來面對很大的議題。」訪談過程中,思宇以這句話來總結自己的工作。然而,即使是微小的事物,通過藝術的串聯力量,仍然能發揮巨大的作用,讓觀者重新反思自身的社會位置與侷限,一如她在中山人社團隊所努力推動的事。


特別企劃:大學社會實踐者的相互贈言

忻倫給思宇的話

印象中,第一次見到思宇是在清大東海水礱間的參訪活動,當時感覺思宇瘦瘦的身軀裡有著既銳利卻又不失溫柔的眼神,而且聊天過程中完全不藏私,坦誠地跟我們一群菜鳥(當時去參訪的東海大學伙伴都是新加入計畫的博後和助理)分享中山大學的實踐經驗。現在回想起來,我才領悟那是一種「藝術家的氣質」。謝謝思宇接受我的採訪、帶著我參觀中山團隊的實踐場域、尖銳卻又不失溫柔地分享妳的所思所想,並且一如既往地不藏私,與我講述許多執行計畫的困頓與收獲。從思宇身上,我深刻地感覺到,生活是個體經驗的累加,而藝術則是生命價值的創造。唯有藝術,才能帶著我們去凝視生活中的幽暗與困頓,並從中創造生命的價值。不管思宇未來在哪個領域實踐藝術工作,都祝福妳能夠繼續帶著如此銳利又不失溫柔的氣質,凝視大千世界裡的芸芸眾生,為他們/她們,也為自己,創造更多元的生命意義與價值。

思宇給忻倫的話

我記得炘倫來高雄的那天,正是高雄剛步入夏日的時候。炘倫頂著豔陽走在我們的場域中,卻絲毫不減活力,總是帶著滿滿的熱情與好奇心向我們發問。而我們兩個的場域有著相似的背景,都是大城市邊緣的沒落社區,趁著這個機緣,炘倫也與我分享了他們在「臺中舊城區」所做的行動經驗,不論是市場的AR遊戲還是東南亞料理交流會,都讓我覺得非常有趣,也大開眼界,真的彷彿是上了一堂充實的課!非常謝謝炘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