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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農之道:青農、玉里米與產地認證標章

作者 / 郭怡棻

在紀錄片《看見臺灣》中出現一幕農田裡出現九個像是巨人邁步向前的大腳印,讓許多人印象深刻。也許你曾聽說這些巨大腳印是出現在花蓮玉里鎮的稻田中,卻很少人知道坐落在花東縱谷中段,沐浴著縱谷涼風和豐沛雨水的玉里是臺灣的「米倉」,這裡有著全國最大的水稻生產區,每年產量約429,200公噸,佔全臺總產量7.72%。雖然玉里的農人歲歲年年種出這麼多稻米,不過多數都被糧商或政府收購,知名度仍比不上鄰近的池上、關山米。

為了打響「玉里米」品牌,玉里鎮公所在農委會、農糧署等單位輔導下,2012年開始推動「玉里米」產地證明標章認證,並且成立「玉里鎮稻米品質暨殘留農藥快速檢驗站」,協助參與認證的農人把關稻米品質。透過「以地理意象拉抬商品價值,以商品品質提升地理意象」的雙贏策略,將「玉里+鎮產米」轉化成高辨識度的品牌,一方面經由公部門認證,爭取消費者的信任,提高購買意願,也能吃得安心;二來讓更多人認識產地玉里,藉此提高稻米附加價值,保障農民收入生計。而這樣的定位與行銷策略,是否能精準回應農民的實際需求呢?

這天,我們到玉里拜訪一位人稱「小林」的青年農夫李林皇,趁著豔陽高照稍能離土歇息的空檔,與他聊一聊加入玉里米鎮產標章行列的經驗,還有他返鄉務農所觀察到的農村樣態。


圖:臺灣的「米倉」──玉里。(李林皇提供,原始出處

返鄉務農的挑戰與創新

退伍後毅然返鄉的小林,務農至今已經第十年。談起回家的理由,他說父親在他小的時候僅只種三甲地就能養活一家人,然而隨著物價逐年升高,穀價漲幅卻未相應攀升,只好擴大耕種面積,又因人力無法負荷而貸款購入農機具;可是等到付完貸款,機器也差不多老舊磨損需要更新,因此落入了養機器的惡性循環。作為後生晚輩,他體認到「爸爸總有一天會老,投資了這麼多的心血,以後沒有人來承接,該怎麼辦?」退伍以後便回到玉里幫忙父親耕作,也希望能慢慢找出新的經營模式,減輕父親沉重的負擔。


圖:小林和他種植的「天公伯ㄟ米」。

一開始,父母親也不看好兒子回來務農,「會說你可以嗎,一直質問你可以嗎?」小林笑著回想起當初的情景。實際上,不看好的背後藏著父母沒說出口的不捨,捨不得讀到大學畢業的兒子回來做這種要曬太陽的苦力活。一起工作以後,父子兩人也因為理念或做法不同而發生摩擦,「你沒有辦法改變別人只能改變自己,就盡量配合」,這是小林後來找到的解決辦法。儘管如此,父親對小林想做的事情雖有疑慮,卻仍騰出空間讓兒子去揮灑,這樣的「包容」與「放手」,可以從自家稻米包裝的創新改變與友善環境耕作兩件事情上得到印證。

以往農家生產的稻米大多賣給糧商、農會,或由政府以保價收購方式納為公糧,不過這些收購方式都要「看人眼色」,計價方式與利潤未必能符合農民的期待,於是有部分農家開始嘗試自產自銷。小林家裡一開始也將少量自產米賣給鄰近認識的人,當時只有用一般塑膠袋包裝,顧慮稻米保存品質與消費者觀感,小林建議父母購買真空機,並請朋友設計小貼紙作為標示。之後加入玉里米鎮產標章行列,響應公所號召,又另外請人設計新包裝,讓感念農人「靠天」吃飯而取名為「天公伯ㄟ米」的自家品牌,在包裝上更有鑑別度,並且經由公所檢驗認證,貼上玉里米標章,爭取消費者信賴。

談起自己運用綠生農法與鴨稻共生耕作所生產的「鴨香米」,小林表示會接觸到綠生農法也是公所最初在創設玉里米認證時所同步推廣,他聽了有興趣便向父親提議在慣行農法之外嘗試不同的作法。父親聽了,雖然反問「想說做這個要幹嘛?又沒有賺錢,又有很多事要做」,但還是撥了一小塊田地讓小林試看看。

所謂的綠生農法,強調微生物對作物的影響,透過基肥與綠生菌的應用,打造土壤中有益微生物的良好環境,將土壤中的物質轉化成作物容易吸收成長的養分。如同人類只要體質好,身體就有抵抗力,不容易生病,土壤與作物也是一樣,因此田間是不施用農藥除草滅蟲的。而放養鴨子在田間嬉遊,划動的雙腳正好將泥水弄混濁也壓制了雜草,猶如昔日農人跪在田中央埋首「挲草」。這些新方法的引進都是應問題而生,並不執著於哪些特定方法,「遇到問題的時候就會想辦法去解決,不管他是什麼農法,只要他的方法是好的、有用的那就好了。」小林這樣說。


圖:鴨稻共生。(李林皇提供,原始出處

加入玉里米認證行列

當初會加入玉里米產地認證,並且持續拓展自產自銷的客源,除了現實的收益考量之外,還有對自家產米品種與品質的自信。一般來說,糧商的米廠在收購稻米時,為了簡化流程而會將不同農民種植的稻米集中混合處理,進行乾燥、碾製、篩選、包裝等程序,因此大量銷售的稻米中可能摻雜不同品種,口感也不一致。而自產自銷的稻米,較能控制為單一品種,視品種特性予以後製處理,並依消費者的偏好,推薦適合食用的品種。

加入產地認證時,小林說基本要求是須備有冷藏儲存空間,才能抑制稻穀水分流失,維持稻米的新鮮度。種植稻米期間則需要填寫田間栽培管理紀錄,收割前公所的檢驗員會到田裡採樣,通過農藥檢測才能收割。碾製之後,檢驗員還會不定期到倉庫抽查,把關品質。

這種由公所擔任驗證機關的做法,在執行上具有公信力,加上一定面積以下的稻田送檢無須付費,後續又能以「玉里米」品牌行銷的方式在網路上宣傳,並組團到北部都會區以商展方式推廣,不僅增加了曝光度,也能直接接觸到消費者。換句話說,公所整合各方勢力與意見,採取團體作戰又能扶持不同農家的策略,提升了玉里本身和鎮產稻米的整體價值,同時打開了小農自產自銷的通路。


圖:農戶檢驗合格的玉里米會由公所發給認證標章貼紙,具有辨識與防偽功能。(圖片來源

談起產區認證或有機認證制度,可以協助消費者找到無農藥殘留、食用風味佳,甚至是友善環境及有機耕作的農產品時,小林卻說「認證只是一個框架,最主要還是耕種者心態的問題」。他補充:「認證的只是讓消費者看到的部分,但在生產者自己的心態上,如果不是真的想要友善土地,而是想藉由『有機』來販賣,或許他種出來的並不算是有機的東西。」小林認為真正能讓消費者信任的是生產者所秉持的心念與行為,外在的認證機制只是附加價值而已。「為什麼那麼多友善農法的作物消費者也會購買?因為他們認識你這個農夫,他信任你,所以我覺得這是信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認證的機制就可以框架出來的。」

2014年底以後,隨著主事者更迭,玉里米產地認證制度雖然並未廢止,腳步卻緩了下來。曝光機會減少後,小林不諱言還是要回歸農家,各憑本事去宣傳與販售;不過玉里米認證還是有一定的公信力,讓消費者對產品有信心,所以能在先前所累積的客源及打開的通路上,繼續努力。

農村的難題

顧及品質與插秧時間,小林家的秧苗是自家培育,而不是購買而來。家裡的二十甲地從育秧、插秧,到耕種、收割,以及自家銷售稻米的碾製、包裝、出貨,全都不假手他人。很好奇,這樣人力夠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小林說自己的時間很不夠用,每天六點起床,吃完飯就到田裡做事,天氣熱一點就工作到十點,不熱的就做到中午,中間休息二小時,下午再繼續勞動到太陽下山。回家後,還要忙著處理訂單、包裝、出貨,或在臉書貼文宣傳等細瑣雜事。


圖:培植中的青綠秧苗。(李林皇提供,原始出處

務農之外,雖然知道假日參加商展擺攤、米食加工提高附加價值、搭建網路行銷平台……,都有助於農產品銷售,但礙於人手不足、時間有限,就只能暫且擱置。先前小林曾經和幾位志同道合的青農組成產銷班,「可是大家都忙,最後也是不了了之。」此外,近年來,花蓮縣農會積極推動青農聯誼組織,增進青農間的交流,只是花蓮幅地狹長,要開會齊聚、串聯彼此,時間與距離都會降低參與意願。而分區的交流,也需要有強而有力的號召者出現,才可能把忙碌於農事的農人連結在一起。

「要一起做一些事情,其實要靠我們(農夫)自己去串聯比較困難,除非有一個專門在召集的人,或是一個他本身就不是這個行業的人,我覺得那個比較有可能。如果是要我們自己去串聯,我們自己工作根本就忙不完,不會有心思去做這事情,而且人一多的時候,你要喬到每個人的時間,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小林語帶無奈地說。

玉里這幾年來也面臨投資客炒作農地的問題,十年前小林剛回來的時候,一甲地售價約四百萬,目前卻要一千多萬才買得到,價格翻了快三倍。家裡承租的農地過去是跟無力耕作的老農簽約,現在地主很多都是來自北部的外地人。農地的流失,加上國人飲食習慣的改變、進口農產品的競爭……,臺灣農業發展的前路上,重重危機像未爆彈埋藏各處,尚待農人、農會、基層行政機關、中央政府部會與社會大眾協力探測拆除。

從農夫的立場出發,小林務實地希望公部門推行的政策能有完整可延續的配套措施,譬如政府輔導稻農轉作雜糧,卻沒有考量已添購的機具未必能適用於新作物,新作物的販售通路也需要重新開拓,「我們沒有那麼多的資訊啊。」小林嚴肅地說:「其實小農很簡單,他就只能認人做而已,那政府沒有給我這些東西,我們要怎麼去走這一條路呢?不管是什麼政策,官員、學者都很會講,可是做的人是我們,所以最重要的是後續的相關配套。」


圖:小林Q版公仔與豐收的金黃稻米。(李林皇提供,原始出處

農夫的心念

務農十年,問起小林在與土地朝夕相處的過程中,他覺得一位農夫最重要的心態與信念是什麼?想了一會兒,他回答:「如果以友善土地這一塊來說,最主要還是在『永續』。為什麼大家要轉作有機?因為希望土地可以永續經營,比如說不用化學農藥去破壞土地,不然可能到我們下一代,土地已經酸化,沒有辦法再耕種了。」

話鋒一轉,小林說友善對待土地這件事,不應該只有農夫自己做,還需要消費者一起分擔。他幽默地表示:「不要說我種了友善農業的東西出來,我賣不出去,那對我不友善啊。這件事情是一個循環,像生態也是一個循環,農夫友善了土地,消費者友善了農夫,這樣子才能永續嘛。」


〔延伸閱讀〕

秀姑巒溪玉里稻作田野紀實

花東縱谷稻作產區家庭農戶(自產自銷戶)的生存處境與策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