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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e、Experience、Enjoy──野一點的3E精神

作者 / 謝綾均

「這幾年臺灣高教掀起了一波波的改革風,也逐一勾勒出樣貌截然不同的未來大學。但人生沒有那麼簡單的一條線,或者是非黑白。」談起學校內正在執行的人社跨域計畫[1],蔡政良老師很直接的如此開場。

勇於超克界線,既是水底獵人也是總幹事的人類學老師

任職於臺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的蔡政良老師,本身是人類學的研究背景,然而在成為一個人類學家之前,他曾於竹科一家科技公司擔任副理多年;另一方面,他是來自新竹的客家人,如今卻落腳在都蘭過著與阿美族人近乎無異的生活方式。他既是大學老師,同時也是民族誌影片工作者,甚至策劃了多場影展;而身在部落的他,被部落族人推舉出任總幹事,肩負了諸多繁雜的公共事務。1994年因為一趟旅程來到都蘭,又突發奇想的透過夏令營的方式,把離開的年輕人喚回部落,就此與都蘭結緣。如今,他不僅擔負著其年齡階級應有的責任[2],甚至成為自由潛水打魚好手,在親身「下海」的過程,體驗阿美族水底獵人對於海洋生態的環保意識。

這樣一個人,本身就「跨」越著很多可能,因為真實實踐著一連串生命與責任的選擇,也歷經將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範疇,找出接合點的過程。這讓他得以將這些「可能性」傳達給他的學生,不管劈材、蓋灶都帶頭做,甚至以阿美族年齡階級的思維引導學生,為了就是鼓勵他們「野一點」。

「我常跟學生說,打電話如果找不到我,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我喝醉了,再來我就是在水裡。」蔡政良敘述自己從小水性就很好,但若要說這個原因就會打魚卻也不盡然,反而有點像是「時勢所逼」。在部落裡的男子,到了一定的年紀,一定的季節,一定的時間,就會海邊報到。仿若默契,也似責任。總之,不是單向的原因,而是多重背景自然而然的發生。偶爾也會遇到令他心生害怕的浪濤,但身邊資深的兄弟告訴你可以下水,你還是會硬著頭皮上陣,甚至也好幾次隱形眼鏡被海浪打掉,摸著礁岩全身是傷的回來。大伙一起下水打魚,到了水裡你仍然只能靠自己,在那個「孤獨又不寂寞」的水下經驗,彼此成為同族夥伴也漸漸體會打魚的生活哲理。


圖:野一點!蔡老師以自己親身「下海」悠遊的經驗鼓勵學生勇於嘗試。

鼓勵學生挑戰主流,從勞動中體驗多元文化差異

學生時代的蔡政良當搬家工人、救生員,做很多工作,唯一不做的是家教,因為不喜歡做跟別人一樣的事情。多年前921地震過後,家裡損毀的地板由他自己親手重鋪。本身就充滿叛逆基因的他,常會提醒學生「教科書或老師說的都不一定是對的」,目的便是希望學生自己去找出屬於自己的答案。「我們念人類學都希望思考不要太單線」,所以在課程中,他常常會設計一些挑戰學生認知(mindset)的環節。例如他會找來阿美族藝術家,與學生一起鋸木頭搭蓋「達魯岸」[3],要求學生燒柴煮飯。而學生一開始也不免質疑,在這樣科技倍速成長的年代,為何要他們做這樣的學習,是出於什麼浪漫情懷?蔡政良認為,學生這樣的質疑,正是現今社會思考太單一,失去好奇心的結果。

透過跨域課程,蔡老師試圖觸及的,並不是指導學生創業或如何賺錢,而是引導他們如何去思考自己的人生。蔡老師以部落年輕人當例子,他們很多可能甚至國中都沒畢業,可是每個人都身懷絕技,否則在臺東活不下來。例如,邀請來灶空間教做菜的業師,他本身是辦桌等級的廚師,也會做土水泥作,也會板模,會綁鋼筋、做鐵工,甚至都沒工作的時候他就會下海打魚。「我說這些技能學生哪一個會,通通都不會。如果只會唸書,在臺東活不下來。」城市裡的服務講求效率,可是在臺東叫修水電,師傅可能會很晚才來,因為幅員大,市場小,人很少就什麼都要會,很多事情必須學會自己解決。

蔡老師說,一年的實作課程上下來,學生突然發現自己動作變得很快,反應也變靈活了。那份靈活不只是身體,還包含腦袋,因為你自己的身體裡,多了一些過往不曾有的經驗,而內建了另外一種學習空間。「有點像是以前電影裡會演的,你上山想學功夫,師傅不讓你馬上紮馬步練招式,而是要你挑水、劈柴。我現在運用『灶[4]』這個空間的教學就有點像這樣,當學生發現,燒柴煮飯不是只有勞動還有技巧,也在鍛鍊心智,透過身體勞動可以幫助他們更靈活的思考。」

老師帶頭參與社會實踐,成為場域的重要串接者

除了紮根在都蘭部落中的蔡政良老師以外,在臺東大學的跨域課程團隊中亦不乏與在地緊密連結的教師群。有本身就是下賓朗部落成員的董恕明老師,長期研究荖葉與建和部落合作的張育銓老師,投入新園部落的林靖修老師,與鄰近採用秀民農法小農關係密切的張溥騰老師,以及與在地NGO團體相當熟悉的卓淑敏老師等。因而在開設面向多元文化的跨域課程時,「老師」的角色成了一個重要的引導與緩衝。

因為老師本身就投入進去,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建立了互信關係,部落才能夠放心接納學生的進入。也因為老師們率先深入理解地方的結構,結識意見領袖或者重要社群,也才能夠避免地方覺得「你們又來煩我們了」,諸如此類過去課程與地方結合的通病。他認為「如果場域、部落或社區只成為學生去作作業的地方,那並不是連結,而是消費。」

老師們分享自身對社會參與及在地實踐的熱血與合作,提供學生進入場域重要的先備知識,並得以對接場域的真實需求,而非單向的索取在地知識,也避免學生盲目的建立「幫助」心態。「我們這些老師甚至都直接跟部落說,學生做的事情有什麼不滿意,都可以按照你們階級的方式去處理他們。如果有學生表現的很白目,表示是我們教的不好,也都可以不避諱的直言。」學生依自身所學與場域真實溝通,場域中的人也不會因為推辭不了而有應付心態。

師生實際投入参與,大學與部落攜手共創地方

以「公共與文化事務實習」這門課為例,基於蔡老師與部落多年合作的默契,他協助一組學生於「灶空間」模擬創業。以類似顧問公司的角色,進行「都蘭鼻文化祭祀廣場暨海洋文化生態觀光園區相關規劃」,實際去公部門接案。部落跟東管處對這個規劃案原已有基本共識,但部落雖可以提供想法建議,卻沒有規劃、收集、與分析資料這些能力。而這些正是學生可以提供的協助。學生因此成為部落與東管處的橋樑,負責收集部落意見、田野調查、實地訪問,並製作規劃報告書,在部落會議的時候向部落人簡報,從中收取回饋建議。如今,這份規劃書已修改完成並送到東管處審查。學生也真切感受到身為「橋樑」的角色,而將團隊命名為「布里居(bridge)工作室」。


圖:在《石堆中發芽的人類學家》書中,蔡老師記錄他落腳都蘭,與阿美族人結緣互動的故事。(圖片來源

東部很多議題都跟文化認同有關係,會涉及復振、歷史記憶、集體記憶,也跟環境運動有關係。學生可能本身就來自部落,對議題能共感。也有原本對於部落不算熟悉,但因為課程的接觸而後續投入參與,成為當地青年會的一員。「在原住民部落裡彼此相處久了就會有情感,尤其是東部有青年會或青年階級的組織,這是西部少見的。因為有這樣的組織,再加上公共事務的接觸,青年就很容易被接合進去。」

蔡老師指出,在參與地方事務時,學生如何從中設定自己的角色與認知,以及部落的回應,這樣雙向的接納都是無法強迫的,是頻率的問題,但可能因為共同參與某件事情而成為契機。

自古以來族群界線就是很動態的,沒有人生下來就很清楚是哪個族?哪個部落?而是要憑藉著你在部落裡投入多少心力,所以很重視人情,也很重視責任跟義務。如果你現在被接納,但你接下來三年都很少参與部落事務,那你就會慢慢的被排出。這不是來此執行三、五年任務的NGO工作者,而是一輩子的承諾,中間要經歷許多部落的討論與考驗。

因而在操作跨域課程的過程,老師們想像的,是學校與在地建立真正長久的關係。隨著課程的推展,漸漸的也看到學生開始改變,例如灶咖創業的那組學生,就有人上完課後,主動要求想要增加歷練,尋找實習機會。有人想學習政治法律有關的事務,便介紹他去立法委員辦公室;對於媒體有興趣的同學,則引薦至原民臺東部新聞中心。學生們發現透過這樣的方式,才能在外面認識一些「人生經歷很精彩的人」,而這樣學習的刺激與收穫,並不只是為了學分或者賺錢。

野一點!期許學生在3E中展現熱情找到定位

本身執導過多部紀錄片,也曾策劃多次民族誌影展的他,在一次前往紐約開會的契機裡,參與了紐約大學的紀錄片影展,看見大學生自己發DM,自己辦影展,發表他們透過一年時間,在世界各個角落蹲點拍攝的成果。影展同時邀來他們在各地的報導人,並吸引了許多社區居民一同參與。這次的美好經驗引發了他在東大開設紀錄片課程的念頭,儘管在校內的制度裡,比較難像紐約大學一樣開設一整年的課程,但他有把握可以指導學生在一學期間,完成一支15-20分鐘的片子。


影片:2001年完成的《回來是土地肥沃的開始》是蔡老師執導的第一部紀錄片。

課程最大的要求,便是不能拍校內師生,因為那樣的素材太安全。他要學生們跨出校園,拍校園以外的人事物,台東花蓮都可以。每年期末,修課學生便自主接洽校外空間籌備影展,鐵花村、台東糖廠、生活美學館、晃晃這些台東知名的空間,都曾借出給學生舉辦影展。算一算,幾年下來也累積了三十幾部片。2017年底師生們一起開設了「灶咖TV」,把學生們的作品都放到網路上。一看到學生們的素材,東台有線電視主動前來聯繫轉播事宜,很快地,2018過年期間,學生們的作品便持續於電視上輪播。

僅管這是一門「很操」的課,但在紮實的訓練中,也的確引發了不少學生對於紀錄片工作的熱情,而蔡老師也不吝於協助他們接案。他鼓勵有興趣的學生在課後對外接案,並自費提供了一筆錢作為接案的起步金,協助他們於在學期間,善用校內的工具累積自己的技術與經驗,也的確有學生畢業後持續從事相關工作。每次接到案子,學生們便會提撥一部分的費用,作為研究室的公基金,一屆一屆的累積下來,一方面協助後續的學弟妹們發展紀錄片工作;一方面師生們也共同的夢想著,等公基金存到25萬,師生們準備合開設一間工作室。

蔡老師在談話間數度提及,他認為老師們在跨域計畫中的任務,並非著重在輔導學生思考創業,甚至不認為老師適合作這樣的事情。但因為長期帶領學生投入参與地方事務,讓大學與部落可以合作,因此,從他歷年的教學經歷中發現,對於協助學生開創事業這樣的事情蔡老師並不陌生。

儘管現今的學生可以吸收3C時代爆炸的資訊量,蔡老師對學生所強調的,卻是3E的精神。希望他們勇於探索世界(explore)、分享經驗(experience)、享受生活(enjoy)。「我們都在想賺錢、產業,怎麼是這樣教育下一代?怎麼沒有教我們的孩子享受生活,沒錢可以沒錢的過?像這樣的事情,其實是沒計畫經費的支持我們就已經在做的。」對於蔡政良老師而言,這是他的熱情所在。所以他可以在沒有計畫支持的時候,二話不說的自費掏錢去做,也可以在計畫經費支持下,忍耐可能隨著計畫而來的諸多繁瑣行政,以更充裕的資源去拓展更大刀闊斧的實踐,但出發點絕對不是為了要協助學生創業,而是協助學生去理解不同的可能。

野一點!「當有人跟你說,怎麼走的時候,千萬不要相信!你不一定要在社會上找到自己,而是在人生中去決定,去找到自己的位置,不要在他者的標準裡決定自己的存在,這樣會活得很辛苦。」這是蔡老師自己的生命實踐,也是對學生最大的期許!


*本文由十二道人情味授權刊登,謹致謝忱。原文刊載於此

[1] 由教育部辦理的HFCC人文及社會科學知識跨界應用能力培育計畫,該計畫鼓勵人文及社會科學領域教師及學生運用其核心知識,發揮人文價值及社會關懷精神,推動跨域課程,發展實作模擬場域,以進行跨界共創及社會創新。

[2] 年齡階級是阿美族的社會組織特色之一,各部落年齡階級的分級方式都不同,男孩約於國小畢業後開始加入年齡階級,每三年或五年一階,每個階級都有不同的必備技能以及責任義務。

[3] 達魯岸(Taluan)為阿美族在耕作或狩獵場所休憩用的臨時性建築。

[4] 為臺東大學於HFCC計畫中,由師生們偕同多位業師,以原住民族傳統建築與灶窯建造之知識,協力搭蓋的校內實作空間。灶空間現與咖空間同為東大校內進行多元文化知識、公平貿易、社會企業等觀念推動與教學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