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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蓋好不是結束，我們還有很多想做的！ ——專訪啦里吧生力軍高庭渝與黃展聞

2019年大學畢業後，我便加入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團隊（簡稱東大團隊），來到啦里吧部落。過去幾年，我們透過與啦里吧文化健康站（簡稱文健站）及部落青年合辦課程與活動，累積了不少地方的文字與影像記錄（詳見《新作坊》Vol.92擾動日常）。在這過程中，我們沒有忘記東大團隊終有離開的那一天，因此希望在那之前，能協助部落建立自主運作的能力。

為了讓哥哥董又瑋（Piya Gerhudu，平輩與晚輩多稱「董哥」）不必再為部落活動頻頻自掏腰包，也能更有效運用政府資源，我們鼓勵他申請文化部相關計畫，同時培力青年在沒有東大團隊主導下，獨立完成想做的事情。從2021年雖完成計畫書卻未送件，到2022年又因內容過於理想化而未能通過；好不容易，在2024年藉由協助董哥申請到文化部「原住民村落文化發展計畫」（簡稱原村計畫），也因此認識了姐姐高庭渝（Savali Lagaugavan）和哥哥黃展聞（Baobu Palaudran）。庭渝為計畫專職人員，從一開始便深度參與；展聞因有其他正職，後期才投入更多。

庭渝是高雁婷（Muakay Lagaugavan，目前任職台坂村幹事、董哥伴侶）的小妹，從小在市區長大，僅寒暑假回部落。她說：「小時候大多是來玩，和親戚比較熟，但部落裡的事，像長輩做qavay（小米粽）或釀小米酒等傳統知識，小孩是不被允許靠近的。」展聞也有類似經驗：「爸爸是警察，閒暇時不會帶我們上山打獵；vuvu（祖父母）也不是務農型的長輩。小時候上山只是玩，對山林文化沒深入接觸。」

他們的話語，道中我們過去幾年在啦里吧一直試圖回應的核心命題：部落文化與知識的斷層。過去，我們嘗試過很多方法，想促進部落年輕人與長輩的交流與學習，但年輕人的參與度一直有限，或是各種因素而無法維持。原村計畫成為再次嘗試的契機，透過蓋「niamen a cakar 我們的聚會所」的機會，讓不同世代共同創造屬於大家的空間。我很慶幸這次有庭渝的加入，我們透過各種合作愈走愈近；展聞的參與也讓我感到更安心。「有了他們兩位，或許啦里吧真的會有所改變？」我心裡小小的期待。

起初，東大團隊在啦里吧執行行動方案時，庭渝和展聞還沒有參與進來，他們原本都在外地工作、生活，是後來有了不同契機回到部落。庭渝在兩年前，因婚姻遇到一些狀況，加上女兒準備上小學，決定讓孩子回到部落生活，希望她能在一個溫和的環境中成長。當時，她也嘗試尋找工作，甚至考慮創業，但發現並不容易。展聞則是在大學畢業後工作了數年，因工作狀況及一位親戚的邀請，回到家鄉工作，至今已有三、四年。剛返鄉時，他對部落事務並不熟悉。雖然董哥是他的親戚，但過去幾乎沒有往來，直到一起打籃球才逐漸熟識。過去他對文化的重視度不高，像收穫祭等活動幾乎未曾參與，回到部落後才慢慢意識到這些傳統的重要性。

回到原村計畫，其實庭渝一開始並不清楚自己要扮演什麼角色，只覺得姊姊和姊夫平常都有工作，或許自己可以幫忙照看執行層面的事情，當個協助者。她對長輩或團隊交辦的任務總是盡力完成，但當時仍不確定自己是否做得正確。而展聞對這類政府計畫原本就有一定的認識，也明白申請並不容易。起初他沒有太多想法，只是有人召集便前來協助。由於過去曾撰寫過一些小型的圓夢計畫，他對計畫的後續發展充滿好奇：「這樣的計畫最終會呈現什麼模樣？」在他的想像中，它不僅僅是一座涼亭，而是能讓大家聚在一起舉辦活動的空間。雖然當時並不清楚計畫的具體推進方式，但他相信這「有可能成為某種開始」。

開始執行計畫以後，庭渝只知道要蓋涼亭，對整體流程還在摸索中。起初，她在啦里吧文健站帶領長輩製作涼亭模型，也因此跟長輩有了更多互動。製作模型並不容易，需要同時兼顧長輩的能力與參與感，既不能讓人閒著，也不能設計得太難。

圖1：庭渝與啦里吧文健站長者製作涼亭模型。

隨著計畫推進，困難也越來越多，她表示：「基地整地進度延宕，我也會緊張，擔心計畫延誤，有時候要催促董哥、確認進度，甚至覺得熱情被消磨。但我覺得，答應了長輩的事，就要做到底。這是我參與這個計畫很重要的自我提醒。」後來在採集建材時，她一人騎車奔走，聯絡長輩、買水、訂便當，還負責影像跟文字紀錄。她說：「每階段都是新挑戰，回頭看很佩服自己。以前覺得會議無聊、文化遙遠，但真的做了才發現，你多做一件事，部落就多認識你一點。」

圖2：庭渝與工班長輩們去山上採集竹子。

而展聞在一開始參與時，角色並不明確，只是有人開口需要幫忙，他便答應投入。像是上山砍竹子的時候，長輩告訴他該怎麼做，他就跟著一步步執行，他說：「後來才知道，砍竹子有很多細節，包括怎麼判斷竹子狀況、怎麼搬運、怎麼綁，這些都不是『去砍』那麼簡單。這才慢慢體會到，傳統技藝裡面有很多累積出來的知識。」

原本計畫的初衷，是希望除了部落長輩，也能邀請更多年輕人一起學習搭建涼亭。然而，中生代青年正處於人生的新階段，生計與家庭成了生活的重心，因此已很少在部落活動中見到他們的身影。平時能參與的年輕人，多半年紀偏小，不適合負責過於繁雜或具有危險性的工作。展聞看到青年參與很低的時候，也會懷疑自己能不能撐下去。但他不會強求大家參與，而是會去想：「為什麼他們不想參與？」他一開始沒那麼看重這些，對文化的重要性一直有疑問：「真的非做不可嗎？文化是什麼？是儀式還是故事？我認為是地方的故事，時間軸上留下的痕跡。只要好好保存，就能看見地方之間的差異。」他回想自己為何會投入這件事情，或許是因為一群人一起做覺得有趣，或是因為這個活動讓他更貼近部落。在整地與搭建涼亭的過程中，長輩們會透過分享，讓青年了解他們那個世代的生活方式，以及這些事對他們的重要性。至於青年是否真的「get到」這些意義，他也說不上來。

圖3：青年於基地工作後合影（後製／庭渝）。

在計畫執行至成果展的期間，東大團隊會視情況調整參與程度，不再像以往活動那樣多半由團隊主導。這樣的安排，不僅是東大團隊的考量，也呼應了董哥的期望，讓青年在過程中有更多發揮與主導的空間。也因此，我看到了庭渝從最初怕被董哥cue上台說話所以躲到別處的狀態，變成可以在長輩或大眾面前完整說明參與計畫的經驗。庭渝表示，她原本是一名全職媽媽，生活重心放在家庭，投入這項計畫後，逐漸找回自身的價值，之後她的先生也開始參與，家庭互動更加正向。透過計畫歷程，她學會了鋸木頭、削樹皮、綁鐵絲等過去從未嘗試過的技能，也因此確信自己具備學習能力，並萌生了重新找回自信的想法。

圖4：庭渝於成果展時，介紹工班體驗闖關活動。

庭渝原本跟部落長輩並不熟，除了親戚外幾乎沒有互動。但透過這次計畫，她開始真正與他們建立關係。庭渝說：「他們看到你真的在做事，就會主動關心，甚至變得很親切。我印象很深的是，搭完涼亭後，長輩坐在底下說『好舒服喔！』，那種被認可的感覺很感動。雖然只是小小的一棟建築，卻像是起點，讓我們的關係不同了，也讓我重新認識自己。」同時也可以看到，原本比較內向，不太喜歡成為焦點的展聞，在這次計畫中，經歷了許多需要溝通與表達的時刻，他學會如何在團隊中進行對話與表達意見，他說：「我也學會更有系統地處理事情，像活動流程、任務分配等。這些若要繼續參與公共事務，都是重要的基礎。」

圖5：展聞於東大校外教學時向師生進行社區導覽。

除了個人本身，庭渝也發現過去啦里吧常被說什麼都沒有，但現在反而成為台坂村的亮點。展聞則表示：「我覺得啦里吧有了新的氣象。其他部落的人也會來問我們的做法，這表示他們有看見、也有興趣。我不覺得我們現在就能帶動多大的改變，但或多或少都有被看見。」而我們大家都知道，並非涼亭蓋完就沒事了，我們都很期待接下來在這邊會長出些什麼，鄉唯（前博士後研究員，現國立臺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老師）再次提議嘗試看看之前東大辦理季會時，在啦里吧想做的遊程，庭渝也希望透過這個方式讓更多人進來，也讓青年有留下的動機，她說：「現在走一步算一步，但我希望能多留幾年，看能不能靠這個基地真正做出什麼。」

圖6：遊程路線規劃。

董哥則持續申請人才培育、里山倡議、美學館等計畫，希望有穩定資源，讓庭渝和展聞有較穩定收入，庭渝表示：「能持續學習像經理人等相關能力，這樣不僅是我們有後盾，也能讓部落長輩們比較放心。」不過展聞則認為：「當事情做得越多、越發散，其實越需要回頭去思考『核心是什麼』。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聚焦，聚焦在什麼是這個基地的核心價值，什麼是我們想透過它發展出來的路徑。」

同時之間，這個基地很幸運地，被南方草草節團隊，選作2025年辦理的主要會場。庭渝對與南方草草節合作這件事感到非常期待，因為草草節的團隊經驗豐富，她抱持著學習的心態來參與，她說：「雖然不可能完全參與他們內部的規劃流程，但只要能觀察到他們怎麼安排、怎麼帶人，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學習。」展聞對於南方草草節有兩個層面的看法。首先在實際層面，他認為這個活動可能成為創造在地工作機會的一種方式。其次是在個人層面，由於他對創作抱有興趣，也曾思考過若能將部落故事用藝術形式來做轉化，便能成為對內傳承、對外溝通的一種途徑。對他而言，這不只是讓觀光客「看熱鬧」，更希望他們能理解故事背後的情感與意義。展聞觀察到，草草節的團隊正是透過專業，將傳統文化轉化為新形式。他說：「我也想像未來能走向類似生活，自在創作、工作、生活，是很理想的事。我還在摸索，有時參與計畫的過程本身就是學習，辦活動時也會投入並享受過程。」

影像：2025南方草草節預告影片，來源：南方草草節 kacalisian a caucau。

因是初次書寫訪談形式的文章，動筆時，我遇到瓶頸，直到與鄉唯對談，我才逐步釐清撰寫的初衷。心裡一個最直接的聲音就是，我想要聽姐姐庭渝和哥哥展聞的聲音。因為在公開場合，發言多由年長前輩主導，他們兩位少有被聽見的機會。從訪談回應裡，我看見他們在相似處境中產生的共鳴，也有各自的觀點與思考。期望能透過這篇文章，讓讀者感受到部落中多元的聲音與可能性，以及姐姐庭渝和哥哥展聞的不容易。

圖7：東大團隊成員與庭渝、展聞的合照（作者最愛的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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