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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音・和鳴：從多主體想像中生成的銀青協作共創

2024年11月的最後一天，臺東南迴山區中的一個小部落啦里吧，在冬日暖陽照映下，許多部落內外的男女老少，出席在地年輕人執行「文化部原住民村落文化發展計畫」（簡稱原村計畫）的成果展，見證「niamen a cakar 我們的聚會所」的落成。cakar意指人們聚會討論公共事務的地方，這個cakar由長輩帶領年輕人，採集在地自然建材，一步步親手打造而成。成果展現場以展布呈現cakar搭建過程與建材說明，安排工班小遊戲讓參與者體驗建造的基本工法，也有市集販售在地餐飲、農作物與工藝品。這些活動揭示了niamen a cakar欲達到的目的：共創一個長輩、青年、孩童，不分世代、性別與距離都可以一起交流的空間。

執行原村計畫的其中一位重要成員董又瑋（Piya Gerhudu，我都稱他為「董哥」），擔任成果展的主持人，並向與會者說明該計畫的緣起。其中一句話令我印象特別深刻：「啦里吧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類似的描述，那天出現在多位部落居民的致詞中。似乎在當地居民心中，niamen a cakar為啦里吧帶來了一個新氣象、新面貌。 

圖1：「niamen a cakar 我們的聚會所」成果展大合照。

那一天，進入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團隊（簡稱東大團隊）剛好滿11個月的我，心裡五味雜陳。我想起原村計畫啟動後的前幾個月，我們對結果愈來愈悲觀，但最後，啦里吧的長輩與年輕人做到了！另一方面，成果展時大家說的話、臉上的表情，讓我體悟到社會實踐可能帶來的啟發與動能，而這在啦里吧，是讓在地居民切身感受到：實際行動可以帶來一些變化。

東大團隊2019年起開始與啦里吧部落接觸，在文化健康站（簡稱文健站）推動文化照顧課程，也與董哥帶領的台坂青年會合作，嘗試建立文健站—青年會—東大團隊的三方協作網絡。申請政府計畫是東大團隊培力部落青年的一種策略，希望透過申請與執行大型計畫的過程，讓缺乏相關經驗的年輕人可以在大學團隊協力下，知道如何尋找相關資源，並逐步學習與累積從事部落工作的實作知識與技能（know-how）。然而，這個培力過程走得實在艱難，歷經近三年時間及二次不成功，直到2024年初才獲選原村計畫。執行計畫的過程也非一帆風順，而是有很多的掙扎與磨合，這也挑戰了東大團隊面對場域現實的反應能力。

本期電子報以啦里吧部落為主角，以四篇文章組成一個特輯，企圖呈現大學端與部落端的多元觀點，以及雙方如何形成相互信任的協作關係。本文從我作為「後來者」參與啦里吧原村計畫的視角，透過梳理這段過程，來檢視自己加入東大團隊之後，如何逐漸「落地化」，包括讓自己熟悉場域的人事物與脈絡，摸索出可以協作共創的方式。黃凱禎與張雯喬的文章，分別透過訪談在地年輕人執行原村計畫的經驗，呈現他們對於參與部落事務及執行政府計畫的多元想法與想像。蕭鄉唯的文章則回顧東大團隊一路陪伴啦里吧的軌跡，及從中凝煉出的社會實踐心得。

儘管東大團隊在啦里吧已經營多年，原村計畫這個契機及部落生力軍高庭渝（Savali Lagaugavan）與黃展聞（Baobu Palaudran）的加入，讓「大學—部落協作」產生新的火花。一年前的我們都還無法想像這一天：niamen a cakar即將迎來一歲生日，及從卡拿崙靠海村落來到山脈下的啦里吧的「南方草草節」（Kacalisian a Caucau Carnival）。

圖2：啦里吧文健站長輩觀看成果展靜態展示。

想像的落差？

事後來看，原村計畫前幾個月走得顛顛簸簸，部分原因在於東大團隊對於部落年輕人、及他們對自己和長輩的理解與判斷的落差。這也許涉及社會實踐必然面對的困難，也就是多主體（multiple agents）的聚合，包含新成員的加入，自然會有多樣異質想像、行事態度與風格、及執行方案的能力等。

申請原村計畫時，東大團隊經過與董哥等人的多次討論，據以設定計畫預期成果，但真的要開始推動的時候，董哥發現這些預期成果超過年輕人的能耐，於是初期花費不少時間與文化部溝通、修改計畫內容。對於剛回到部落的庭渝來說，因沒有相關工作經驗，她不僅難以完全理解計畫書的內容，也不知道自己該從何做起。尊重董哥的意願，也是為了讓部落年輕人可以透過經歷執行計畫的困難與壓力而成長，東大團隊避免過度介入，但提供必要的支援與諮詢，並且花費更多心力於促進銀青交流。但，也正是在跨代共作這部分，我們和啦里吧年輕人的想法與想像似乎出現了分歧。

東大團隊長期與啦里吧文健站合作，設定不同主題訪問與記錄長輩的知識與智慧，也設法增進年輕人與長輩的互動交流。因此，原村計畫的一個重點是銀青共創，包括透過用自然建材搭建cakar，讓年輕人跟著長輩從做中學，以觀察、聆聽與身體勞動習得建材與工法等相關知識。然而，在我第一次拜訪文健站，也是董哥第一次向長輩說明原村計畫的那天，我卻感覺他們的互動有些生硬，當時反而是其他東大團隊成員，以手繪黑板的方式，來向長輩們介紹欲搭建的cakar及周邊環境規劃。我的觀察在某種程度上，與其他長年陪伴啦里吧的同事的感覺一致；也因此，之後有一段時間我們很擔心，除了一直招募不到其他年輕人及進度嚴重延宕之外，董哥等人是不是對cakar的做法有不同於我們的想法？他們會不會擱置與文健站長輩共作的方案，而另尋合作伙伴？

原村計畫結束後，我們與董哥等人一起回顧了整個過程，包括釐清雙方之間出現的一些認知落差，或是對情況的判斷偏誤（見本期電子報黃凱禎的文章）。如果說年輕人是因為自信（認為可以自己完成cakar，不用麻煩老人家）而判斷失準，我則是因為不確定感而自我設限。當時還是菜鳥的我，一方面還在認識人和熟悉場域情況，另一方面要快速接手已在推進的工作，常常處在因基礎尚未穩固，而難以做決定或拿捏自己的行動範圍的不確定性之中。加上我對原村計畫的理解是「讓年輕人自己做做看」，為避免過度干涉，在計畫執行前期比較少與年輕人進行及時的雙向溝通。無論如何，突破侷限的重點還是回歸到實際行動，及持續的溝通。

愈來愈靠近彼此

原村計畫啟動後，因為有銀青共作的設定，庭渝和姐姐高雁婷（Muakay Lagaugavan）以製作cakar模型為課程，增進與文健站長輩們的接觸，並於過程中詢問男性長輩搭建的經驗與知識。東大團隊因定期至文健站進行其他行動方案，與照顧服務員和長輩熟稔，於是在模型課程中，扮演中介、潤滑的角色，包括向年輕人示範如何透過課程與長輩互動。此外，我們也邀請年輕人參與文健站的其他活動，包括到共耕田一起整地、除草、種植作物等，儘管通常只有庭渝（作為原村計畫的唯一專職人員）能參與。

這些實質的互動不僅拉近了庭渝與長輩們的距離，我們也因此逐漸認識她。直到cakar建造完成之前，我們與庭渝保持聯繫和溝通。例如在整地和工事進行期間，每當我們去啦里吧，都會找庭渝了解工作進度，有時陪伴一起工作，更多的是坐下來好好說話。這些共作、互動的機會，讓我們得以聽到庭渝的聲音，了解她在執行計畫上的困難及其他年輕人的想法，也觀察到庭渝的努力與變化，尤其是她與工班的六位長輩逐漸深化的關係（見本期電子報張雯喬的文章）。

圖3：庭渝為文健站的長輩們在剛完成的cakar前留影紀念。

原村計畫成果展舉辦的前一個月左右，東大團隊的參與才更直接深入，我們與部落年輕人多次開會討論成果展的靜態展示與活動流程。鑑於大學團隊更為熟悉文字書寫與展示規劃，董哥直接委托我們這項工作，包括將庭渝寫的工事田野筆記轉化成靜態展示內容。值得一提的是，身為台坂青年會創會會長的董哥，認為原村計畫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於是請我們協助整理青年會成立13年來的歷程，展示在成果展之中。他希望年輕人可以重新回顧自己走過的足跡，並思考部落的未來。令我們特別感動的是，董哥主動提出要將青年會、文健站、和東大團隊的互動，一起整理進時間軸之中，呈現出一個三方交流共作的軌跡。niamen a cakar是三方共作的成果，他希望這樣的交集可以被看見，而這樣的被看見也是在宣示一種對未來的期許：接下來的niamen a cakar會繼續是一個讓不同群體可以共享、交流、合作的空間。

圖4：東大團隊協助整理台坂青年會13年的歷程。

這個協作過程讓我對大學參與社會實踐有新的體悟。地方議題的處理主要還是仰賴地方居民的積極參與，大學團隊並非必要的角色，但對啦里吧而言，在地年輕人清楚知道自己的能量還不夠，之前也沒有外部單位注意到這個部落，因此年輕人和文健站都歡迎大學能帶來新的刺激與想法（見本期電子報蕭鄉唯的文章）。再者，在人社計畫相對彈性的尺度裡，大學團隊免於成果至上的壓力，可以配合場域伙伴的節奏與需求，做出相應的行動。我也因此透過尋找各種機會來貢獻一己之力，讓自己漸漸地落地化，找到自己作為大學團隊一員可以協作的方式。

複音・和鳴：一起迎接南方草草節

雖然執行原村計畫的過程中，曾因多主體間的認知落差，形成各有獨立旋律的複音。但這個計畫沒有變成各自演奏的噪音，最後能達至和鳴，仰賴的還是在彼此信任關係下的不斷溝通與實質協作。這樣的信任關係也在於東大團隊與董哥等人的理念相通。對東大團隊而言，行動方案的目的與效益都必須具有公共性，正如原村計畫是為了促進跨代交流與文化傳承；董哥等人在執行計畫時，也一直是從部落整體來思考與行動。因為有著相同的理念，包括不斷確認彼此所為是否符合這個理念，我們可以透過溝通與實際行動，化解過程中因不同想法和想像造成的誤解或歧異。在這個過程中，非常感謝一直信任與陪伴年輕人和東大團隊的文健站督導、照顧服務員與長輩們，他們始終願意回應我們的問題與求助，這一趟銀青共創協作的旅程能名符其實的走過，要歸功於他們。

niamen a cakar的完成還只是個開始，而這個開始在於啦里吧不再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原村計畫結束之後，cakar已經迎來數個大型活動，包括部落音樂會、在地國小的校外教學、及讓南迴排灣族各部落年輕人認識彼此和交流想法的「月亮聚」 等等。更重要的是，在地年輕人是這些活動的主要推手與執行者。另一方面，東大團隊與部落年輕人接續展開新的行動，希望以cakar為基地，發展實踐永續的部落遊程。

圖5：在地國小校外教學進行工班體驗。

上述種種也同時在為部落即將迎來的盛大地域性活動——「南方草草節」——做準備。這個節慶是由原住民族人武撒恩•卡羅及其伙伴自主發起，以臺東南迴地區為根據地，其中「南方」可以從臺東位於臺灣的南端、也是南島語系的起源地或過程（往南方移動）來理解，而「草草」來自排灣族語caucau，為「人」的意思。整個節慶希望傳達的是一種南方人的生活感，提供想一探南迴生活與文化的旅人一個認識、交流的平台。發起人武撒恩•卡羅於啦里吧原村計畫執行期間，作為輔導委員觀察了整個過程，認可部落年輕人的努力與實踐方向，故提出以啦里吧部落為2025南方草草節之主場地，並邀請啦里吧年輕人與東大團隊協辦，這股肯定加深了董又瑋等人推展部落創生的意志。

從本期電子報黃凱禎和張雯喬的文章可知，啦里吧年輕人團隊對於南方草草節有很多期待，這些期待不是著眼於可量化的成果，而是各種改變：無論是讓年輕人透過參與籌辦而成長，還是讓大家看到啦里吧的改變。東大團隊作為推動這些改變的其中一員，經歷了很長一段trial and error（反覆試錯）的過程，也在其中對於大學推動社會實踐的方法有深刻領悟。正如本期電子報蕭鄉唯老師的文章所言，對話、想像、行動、期望，以及最重要的「團隊」，這五個元素，不僅可促進轉變，更可面對轉變，但如何有效串聯這五個元素，極度仰賴大學團隊對於場域的深度理解與信任關係的建立。

從原村計畫到南方草草節，鋪陳這一段路的過程花費了六年，但每一步都留下了深刻的足跡。啦里吧部落在改變中，也有很多人在期待她的改變，這些對於改變的期許正透過行動實踐中，而啦里吧年輕人—文健站—東大團隊的三方協作，也正經由這些實踐而增強擴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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