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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造火災後的依存／照護地景（ 中 ）：陪伴社區中的行動實踐

深夜兩點敲門聲響起。王女士知道又是那些人——總在暗中觀察獨居女性，試圖拉她下水做「特殊行業」。她握緊手中的掃把，自己的狗也警覺地向門口吠叫。這是2010年代初期，城中城大樓附近的日常。

高雄城中城火災發生前夕，周邊地區已存在諸多居住困境。林女士（化名）的經歷是另一個代表：「三十年前從海外移居高雄後，她住進城中城大樓。某日因高燒外出就醫，返回時卻迷失在相似的樓層與走道間。語言不通、無法求助的她，最終倒臥在大廳，直到熟人經過才得以脫困。」這些案例反映的不僅是個別居民的困境，更揭示了社區面臨的結構性挑戰：建築老化、大樓管理機制失靈、社會支持網絡薄弱。

2021年10月14日凌晨，城中城大火奪走46條生命，不僅暴露了老舊住商混合大樓的安全問題，更突顯了超高齡社區的系統性危機。本文探討中山大學舊港團隊如何透過社區實踐，打造具韌性的「依存地景」（carescape）。

災後，城中城原址迅速改建為府北公園，但災難陰影仍籠罩社區。大火不僅是單一事件，更是依存地景三重向度（空間、社會關係與制度安排）斷裂的實例。這場悲劇讓人看到，當社區缺乏支持網絡，當建物老舊無法有效管理，當居民彼此之間缺乏互動，長者如何被迫在危險與孤立中老去。

社區現況與挑戰

經過一年的田野調查，中山大學HISP計畫舊港團隊（以下簡稱舊港團隊）發現，城中城所在的鹽埕區府北里，正面臨三大挑戰。

首先，是空間資源嚴重不足。社區內可用的活動空間大多僅有5-8坪，難以容納團體活動。雖然城中城原址已改建為府北公園，但由於集體創傷記憶，居民普遍不願使用該空間。其次，是社會救助網的單一型態運作；許多獨居長者缺乏社交活動，長期依賴社福單位領取救濟物資，對於改善健康、防災或增加數位技能的課程沒有太大的參加動力。再來，是防災準備不足。現有防災體系著重於災後應變，對於災前預防和日常準備相對忽視。 

在此背景下，舊港團隊制定了三項核心策略：樂齡健康促進課程、空間活化行動、以及防災能力建構。這些策略相互支持，共同構成依存地景的實踐框架。

健康促進課程：從恐懼到信任的三階段

樂齡健康促進課程是舊港團隊介入社區的首要策略，歷經三個發展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重點與突破。

第一期課程（2024年3-6月）面臨的首要挑戰，是如何克服居民對空間的恐懼。工作伙伴招生時常聽到：「上課地點是在那個公園附近嗎？那裡太陰了，不想靠近。」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擬定了幾項宣傳策略。首先，改變地點描述方式，以「某某豆花店附近」等熟悉地標取代正式地址。其次，選擇人安基金會一樓作為上課地點，在開放式空間舉辦活動，讓路過民眾能看見課程進行的情況，進而降低參與門檻。第三，透過既有的社區網絡，如：鹽埕老人活動站、鄰里長網絡等進行口碑宣傳，聯合在地經營多年的社福系統協助招募學員。

圖1：成員大多來自府北里，上課場所之一為城中城遺址。

這些策略取得了初步成效，第一期共有35位長者參與，比團隊預期的還要多。其中一半來自府北里，另一半來自鹽埕老人活動站的既有學員。課程內容包括居家運動、呼吸法練習和肌力訓練，都是針對高齡者設計的基礎健康活動。

圖2：第一期健康促進課程的期末回饋問卷設計。
資料來源：舊港團隊設計（2024）

更詳細的了解長輩的生活後，第二期課程（2024年10-12月）的重點轉向「防災教育」與「發掘在地知識」。在「發掘在地知識」的過程中，透過第二期的期末問卷和焦點團體討論，團隊發現參與者擁有豐富多元的生活經驗和技能。長輩們的自我揭露與生活分享，為課程帶來新的動能。例如，課程學員李女士（匿名）分享了她年輕時的創業經歷，1970年代，27歲的她從北部南下高雄，在鹽埕的酒吧和夜店販賣花束，當時的繁榮景氣和國際港口的特殊地位，讓她最高月收入達到20萬元，並在短短幾年內累積足夠資本購買房產。學員黃女士展現了精湛的湖南菜手藝，而另一位擅長製作韓國手卷的元女士（匿名），則是透過手卷料理，讓孩子融入高雄學校的在地生活當中。這些技能不僅是個人專長，還反映了鹽埕區作為移民社會的多元文化特質。

基於這些發現，第三期課程最後，引入「技能交換」機制，讓長者從單純的學習者轉變為知識分享者，邀請他們擔任花藝與韓國手卷教學老師。這個轉變不僅提升了參與者的自信心，也強化了社區內的人際關係連結。

圖3：長輩分享的花藝課程。

圖4：邀請長輩成為韓國手卷製作老師。

延續第二期瞭解在地知識、鼓勵長輩自我表達的成果，第三期課程（2025年1月）引入「技能交換」機制，讓長者從單純的學習者轉變為知識分享者，邀請他們擔任花藝與韓國手卷教學老師。這個轉變不僅提升了參與者的自信心，也強化了社區內的人際關係連結。

此外，第三期課程也進一步擴展活動範圍，結合數位科技學習與實地探索，將依存地景從社區內部延伸到整個城市。首先，團隊開設了「數位地圖操作」課程，教導長者在智慧型手機上使用Google地圖。對許多從未接觸過數位工具的長者來說，操作地圖APP是一大挑戰，但透過耐心指導和反覆練習，長者逐漸能掌握操作技巧，並培養自行移動至城市公共空間的知識。

掌握基本技能後，團隊組織了一系列「城市探索」活動，參訪地點包括壽山動物園、高雄流行音樂中心和高雄市立美術館，這些目的地包含了幾個特點：

• 空間多樣性：從自然景觀（動物園）到現代建築（流行音樂中心）再到藝術場所（高美館），提供不同類型的空間體驗。
• 交通可及性：所有地點都可通過大眾運輸到達，適合練習數位地圖課所學技能。  

圖5：參觀壽山動物園的可愛動物區，長輩互動踴躍。

圖6：長輩參加高雄流行音樂中心的場景。

結語：從繁華的商業區到日常陪伴的依存地景

在三期的課程中，我們發現許多長輩大多是20幾歲從臺灣各地來到高雄鹽埕經商，很多人選擇「住宅即商店」的生活模式。有些人選擇住在大溝頂，大約8-10坪的空間，就是一個小家庭的店面跟生活圈；有人選擇住在七福商場、香港商場，採一樓營業、二至四樓當作住家的模式，將商圈作為他們的生活圈；更有人買下周邊土地，與當時的建設公司合作，造就一棟棟住商混合的公寓大廈。鹽埕在1950-2000年之間國際政經局勢快速變化，加上中心商業區轉移的趨勢下，這些當時從事經商、海事、重工業等等的人口也逐漸年邁，伴隨著鹽埕的產業與建築一起變老。這一區將近三成左右65歲以上的人口居住其中，多數老一輩居民的目的已經與當時看中商業潮流不同，現在更重視的是左鄰右舍的互動與日常的陪伴。

這種從「商業繁華」到「日常陪伴」的轉變，恰恰呼應了依存地景概念的核心——空間的意義並非固定不變，而是隨著居民的生命歷程和需求不斷演化。當年輕時追求的是商機與財富累積，如今年邁後渴望的是人際連結與相互照顧。城中城大火雖然帶來了創傷，卻也讓我們更清楚地看見，在老舊的建築背後，真正珍貴的是那些經年累月建立起來的鄰里關係。

透過健康促進課程1.0到3.0的推動，舊港團隊試圖重新編織這些被災難隱藏的社會網絡。從第一期的恐懼克服到第三期的技能分享，長者們不僅重拾了生活的自信，更重要的是找回了自己在社區中的價值。當李女士分享她在1970年代鹽埕賣花的故事，當元女士鼓起勇氣，拿出她的湖南菜讓大家品嘗時，她們不只是在傳授技能，更是在傳承屬於鹽埕移民社會的共同記憶。

這些記憶和技能的分享，正在為社區注入新的活力。原本被視為「需要幫助的長輩」，搖身一變成為社區知識的守護者和傳承者。這種角色的轉換，讓依存地景不再只是單向的照顧關係，而是一個互惠互助的生活網絡。在這個網絡中，每個人都有其獨特的貢獻，每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然而，打造健全的依存地景仍然漫長。老舊建築的安全問題、獨居長者的孤立處境、社區資源的不足，這些結構性的挑戰依然存在。但透過這將近兩年的實踐，我們看到了改變的可能——當社區開始重視「陪伴」勝過「商業利益」，當「互助」取代了「競爭」，一個更有韌性的社區正在慢慢成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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