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坊 Humanity Innovation and Social Practice

看見照亮南迴部落的安靜身影

人社實踐計畫，應該以何種姿態貼近社區？想來，應該沒有標準答案。

各校團隊，面對不熟悉或初接觸的場域，得發揮學術訓練鍛鍊出的智識雷達，以及來自大學的社會關懷探照燈，嘗試不斷地挖掘、探究場域重要（或潛在）的人事物，在開展議題觸角的研究歷程中，無法單純以做學問的心態進入場域。雖然有專業理論提供視角框架，但我們也要隨時打破框架反思自省，思考到底該踩在場域哪個位置，才能夠平等互惠的看見場域並兼顧專業。除此之外，我們也得謹慎拿捏每一次行動，在尊重場域的前提下擾動社區，關注其最佳利益並適切的與之協做。有時進入場域，學術雷達也會沒感應、探照燈也未必能立刻照見議題的核心，而能在社區中一同挖礦尋寶的場域伙伴則更加難得，若缺少在地伙伴的支援，人社在地實踐的精神就會難以發揮。

慢慢貼近：南迴場域大小事

我加入東大人社計畫團隊時，各軸資深老師、博後與助理們，早已在南迴地區耕耘數年，已有熟悉的分工與合作模式。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我只能笨鳥慢飛，透過結伴共乘，不斷依賴伙伴的人體GPS指引，進入距離臺東大學一至二個小時車程的場域。有時學著辨識部落的路、雜貨店那個轉角拐入，抑或路口某圖騰地標指引，知道這是誰家等等的資訊。一回生二回熟的固定悠悠轉轉，使社區點線面的連結，慢慢牽線以建立社會資本，累積信任關係與網絡。

很幸運剛東漂、還在適應臺東時，能有機會因人社貼近南迴，也體悟人社田野蹲點需要的能耐。伙伴們很懂聊天也善於等待，特別不能忘記收穫季是南迴場域大事。跟著賴亮郡老師（大家總稱他「賴桑」）與葉淑綾老師，以及團隊成員參加大鳥部落幾次祭儀後，深深覺得與部落建立關係，必須通過重視及尊重場域，將大小事放在心上的態度。因此，祭儀是大事、婚喪喜慶是大事，某家小孩考上大學或通過高考貼紅榜也是大事，隨場域一起歡喜一起憂，有時也來共飲一杯酒。

網際網絡使東大團隊能隨時留意社區訊息，也幸而有Line，讓團隊能掌握恰當時機，即時向社區伙伴致意，表達足夠的禮數。「如何不失禮？」的在地學問，包含尊重部落場域的方式，以及維繫場域關係的重要禮儀。這會是東大例會行政報告的重要事項，既不能獨漏失衡，也不能顧此失彼。多虧資深團隊老師及成員，總能掌握綿密的在地情報網，蒐羅社區大小事，讓人社團隊也是網中人。

後山有愛：撫慰部落心靈的修女們

有一次，我與對東臺灣有深厚理解的淑綾老師聊到，基督宗教在南迴地區脈絡下也值得深入場域研究。循著這個思維，我也開始好奇，深耕大武地區的非營利組織在何處？他們與人社計畫有協作的可能性嗎？儘管，NPO偏鄉服務的議題，翻閱文獻或新聞報導不乏資料。但是，能與人社計畫建立伙伴關係、互相支援的宗教型非營利福利組織在哪裡？這需要從蒐集機構名冊、資源盤點、史料檢索及口耳探問開始，按圖索驥地在模糊中尋找方向。

聖十字架瑪利德蘭基金會是我初次接觸的臺東天主教非營利組織，建立連結的過程也是誤打誤撞。原先是為了東大剛設立的進修部二年制社工專班，才連絡基金會詢問社工實習機構事宜，沒想到後來也促成了人社計畫的合作。翻閱《後山有愛》這本圖文書，厚厚沉甸甸頁書冊，書中的黑白照片與文字，記錄各種發生在臺東土地上的人物事蹟，引領讀者走入時光隧道，慢慢了解教會在花東留下的近七十年史蹟，很真實，也很遙遠。因為，實在難以想像，近一個世紀前，在資訊及交通不發達時期，異國他鄉的傳教士與修女，當時有多辛苦的漂洋過海來到臺灣，又如何翻山越嶺抵達臺東。憑藉基督傳愛奉獻精神，以無比虔誠信仰、感召在地修女們投入，感動偏鄉部落族人連結在地發展信仰。

圖1：左起原來學苑許秋霞執行長、聖十字架瑪利德蘭基金會宋玉潔修女、東大人社團隊林慧芬及吳鎮清。

默默投入數十載福利與福音的傳福歷程，相片捕捉了修女們的青春身影，坐牛車、騎自行車，徒步在人跡罕至的荒煙漫草或田埂山路的鏡頭畫面，歲月就在書中定格。紙頁上停滯於十八初頭的面孔，如今已成為八十歲的容顏，但修女們的笑靨始終不變。她們仍在臺東默默付出，且一如過往般低調含蓄、沉靜堅定。無聲而溫柔地傳遞一般人可能無法做到的付出，全心地長期服務偏鄉部落的陌生人。綿密恆久的心靈照顧社會工程，使「甘之如飴」這個名詞，在修女們的身上，已不是形容詞，而是轉化成動詞與現在進行式。

vuvu吟唱古調：屬於大鳥的歌

2022年炎熱的夏天，我們首次拜會聖十字架瑪利德蘭基金會執行長高定妹修女，繼而獲得南迴地區協作的可能資訊。因為，基金會除了臺東市、成功地區、鹿野及金峰地區、南迴地區（包括大武大鳥、尚武），還有達仁等福利機構與社區服務據點。以大武鄉而言，有尚武村天琪日間照顧家園，以及大鳥部落社區照顧據點。因緣巧合，當時我剛好受臺東縣政府社會處邀請，到天琪家園擔任志願服務法福利類特殊志工服務培訓的授課講師，於是有更多機會認識基金會的執行長、主任、修女們、照服員、同工及社區志工，繼而拜訪基金會位在大鳥社區的照顧據點。大鳥社區照顧據點在大鳥天主堂旁，鐵皮屋搭起的空間，就是社區照顧據點固定週二聚會的場所。

大鳥部落的張美瑛族語老師，在採集並記錄大鳥方言古調後，進一步整理、編寫簡譜及族語拼音教材，將古調帶回大鳥社區照顧據點，讓古調成為vuvu們每次聚會都會吟唱的歌謠。儘管曲調很熟悉，但對童年沒有機會識字，或學習英文字母拼音vuvu們來說，翻閱族語拼音及簡譜有時得從英文字母學起，也相當不容易。於是，慢慢地，這座大鳥社鐵皮屋，一方面是延緩老化的長照2.0社區據點，二方面也是vuvu們的音樂教室，是展現歌藝也尋求慰藉的好所在。在這裡可以充分觀察到部落族人的默契，某位vuvu起音後，加上鈴鼓踏步或拍手節奏，音符就能融於無比綿長和諧的吟唱，神奇且不間斷地以音律帶動出部落療癒的音符力量。

圖2：張美瑛老師編寫的簡譜與族語教材，讓vuvu們能一邊唱一邊對照。

近午鐵皮屋氣溫增高時，vuvu需要搬到屋簷下，到半戶外、有遮蔭的走廊繼續活動，隨著此起彼落的歌聲，據點的吟唱聚會一首接著一首，歌謠便逐漸累積，這也讓造訪據點的東大人社伙伴們非常興奮，把握每一次錄音、錄影的機會，深怕漏掉什麼。特別是，大鳥部落vuvu的言說的屬於排灣族大鳥方言，與官方族語測驗的排灣族語，有些許的發音差異，對沒有文字的部落族群而言，保存歌謠有助於文化傳承，大鳥古調是珍貴的部落技藝與族群資產。而歌詞中反覆吟唱的童年往事、換工的勞動、一日三餐日常，部落祭儀儀式、定情的回憶，及對子女離家送別，一首首都是vuvu們一生的故事回顧，似隨興又交織的共同記憶穿插在詞曲的生命敘事。

圖3：正午鐵皮屋炎熱，據點鄭春花主任與vuvu們移動到簷下方便吟唱舞動。

由於族語的拼音、發音及詞語意涵，在vuvu的記憶中各有不同版本，唱著唱著也會爭執起來，有時帶領吟唱活動的張美瑛族語老師，也需要扮演vuvu之間的和事佬。 vuvu是寶貴的在地語言學家，學術研究們再嚴謹也不若vuvu們是部落生活的專家，加上這是大鳥祖輩們代代相傳，口耳傳遞的共同記憶，對於這些打小所唱的歌謠，據點聚會vuvu們也常有「建設性」的拌嘴，需要暫時打斷吟唱及相互爭執之後，才會再度找到共鳴與共識。於是，每當歌曲能繼續唱著，直到唱到飢腸轆轆之際，基金會來自瑞士且年屆80歲的宋玉潔修女，便會開著天琪家園的小貨車風塵僕僕地送午餐便當來據點。

聞聲救苦：堅守崗位傳愛七十年

基金會的宋修女，雖曾榮獲政府頒發的醫療奉獻獎也上過新聞，但還是常對執行長高定妹修女，以她有點外國口音的中文小聲嘟囔著，啊請不要再要我上鏡頭啦。修女們自己雖總無所求，但得知部落社區有需要時、天琪家園有人買不起成年紙尿布時，想聞聲救苦卻無資源時，總令修女們苦惱，她們總是祈禱著，也時刻感激著，善心恩人都會適時出現，似是奇妙恩典會使一切圓滿。

80歲的瑞士宋修女罹患過癌症，抱著病體挺過醫療療程保住性命，想的不是回瑞士頤養天年，而是繼續按著平日職責發揮護理專長，日日照顧天琪家園入住的部落或社區長者。閒暇時灑掃庭園，灌溉照料滿園花草與植栽。園中放養的大白鵝家族，對誰都兇，但遇到修女似乎見到親人。園中一角，還興有幾窩能補充長輩營養的母雞窩，以定時的下蛋回報修女的飼養，當臺灣蛋荒時，這裡卻不成問題。某次造訪，她指園中種植的蘆薈告訴我們，這是善心人提供她治癌的聖品，然後，你才會突然想起來，眼前這個元氣滿滿的外國修女，是曾經遭遇過生死關卡的，但她最終選擇繼續留在臺東堅守崗位照顧偏鄉。在臺灣經歷大半輩子，宋修女唯一保持的西方人習慣是喝咖啡，早上及下午各一杯維持清醒，人社計畫伙伴們若是在上午或下午拜訪天琪，就有一點點機會可以嘗到修女的美式咖啡。

圖4：東大人社團隊與鄭春花主任及宋玉潔修女於天琪家園合影。

某次人社伙伴的拜訪體驗相當特別，因恰是臺灣哈雷機車環島車隊透過原來學苑李秋霞執行長安排，特地來尚武為修女過80歲生日。這些風塵僕僕的哈雷騎士，呼嘯飆到尚武來時，大隊人馬齊為宋修女祝賀相當壯觀。人社團隊湊熱鬧也當起志工，一邊協助、一邊記錄當時情形。雖然說人間有愛的描述有點俗氣，但時光淬鍊下永恆南迴身影，不就是這些修女們嗎？無遠弗屆、不分地域地，默默引導並凝聚社會關懷及世間溫情。生日宴中，陌生人不斷獻上祝福，直到桌上擺滿蛋糕及佳餚、手繪祝福卡及奉獻箱捐款，還有部落那卡西歌舞的歡唱。最後重頭戲，是有位綁著頭巾、臂上有刺青的哈雷騎士，帥氣的邀情瑞士宋修女，也戴上安全帽騎上哈雷，繞社區一圈的奇妙畫面，這彷彿電影《修女也瘋狂》的一刻，成為生日派對散場前最特別的影像記憶。

圖5：宋修女生日會當天乘坐哈雷機車的特別影像。

senay nua se pacavalj：一起留下大鳥的歌謠與記憶

2022年夏天，東大人社計畫在南迴尚武村，與天主教聖十字架瑪利德蘭基金會的修女們、大鳥場域大鳥社區照顧據點的vuvu們，開始了一段整理大鳥的歌、並將它們轉化成繪本的奇妙旅程。最終在2025年的4月中旬，臺東大學人社計畫與基金會為大鳥場域的排灣族vuvu們，共同出版了《senay nua se pacavalj 屬於大鳥的歌》繪本。討論人社計畫與場域時，與其說我們是在場域工作的學術研究者，不如說我們更像埋頭挖礦的社區行動者。閒聊、話語、歌謠與繪畫中，總是蘊含豐富的物質、非物質文化及在地知識，其中的故事及歷史正默默等待出土再現。

圖6：《senay nua se pacavalj　屬於大鳥的歌》由東大人社計畫及天主教聖十字架瑪利德蘭基金會共同出版。

圖7：天主教聖十字架瑪利德蘭基金會執行長高定妹修女於繪本發表會致詞，臺下vuvu們盛裝準備上台演出。

東大與場域協做的人社篇章，已翻到新的一頁。或許，大學並不一定真的能帶給場域什麼，反而是人社計畫的成員於在地實踐的過程中，有機會見證到某些滋養南迴的人事物。人社團隊何其榮幸，有此機緣以更貼地的視角及謙卑態度，去看待與學習一切。很多未能言說或以研究書寫來表達的在地故事，將透過時光淬鍊，集體轉化成各種樣貌；猶如vuvu們展現清澈寬厚，或如修女們靜謐莊重心靈，都如同南迴場域大武山或大竹高溪般，始終不變持續前向，一直溫柔而堅定地支持及守護著部落家園。

影片：《senay nua se pacavalj 屬於大鳥的歌》發表會側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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