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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造火災後的依存／照護地景（上）： 大學與社區共造高雄後城中城的老後安然

2021年10月14日凌晨，高雄市鹽埕區城中城大樓的一場大火，奪走46條人命，揭示了臺灣都市老化社區潛藏的危機。這場災難不僅是個別建築的安全問題，更反映了社區防災能力的侷限，以及居民所需的社區支援系統欠缺。中山大學HISP計畫舊港團隊（以下簡稱舊港團隊）以此為契機，採用依存地景（carescape）的概念框架，從社區進行社會實踐，試圖為超高齡都會社區建構更具韌性的支持系統。

「依存地景」的概念強調照護不僅是單向的服務提供，而是基於特定社會空間脈絡中的關係網絡。本計畫將此概念應用於鹽北社區（鹽埕區大公路以北），探索社會網絡與健康促進之間的互動，以大學團隊的角色試圖建構高齡者安全福祉的依存地景。

鹽埕的空間區位轉變

高雄鹽埕區的空間演變呈現臺灣都市發展的縮影。日治時期，1908年「打狗築港」計畫將鹽埕納入都市規劃，1921年「打狗市區改正計畫」確立其商業區定位，形成特色鮮明的棋盤式街道網絡（劉碧株，2016）。日本殖民政府將鹽埕區定位為連接高雄港與內陸的樞紐，奠定其商業中心的地位。

1945至1960年代，鹽埕區成為高雄市的商業核心，形成「單核心」都市結構（盧韋帆，2012）。這段時期高雄全市約有8,700多家商店，僅鹽埕區即有4,900家，全市報繳營業額中鹽埕一區就佔54% （謝爾修，1959）。其商業空間呈現專業化商店街分布，如五福四路與大勇路的鐘錶、眼鏡、皮鞋專業街，新樂街的「黃金街」，新興街的五金業等等 （杜劍峰，2002）。

1970年代後，高雄商業核心開始東移，鹽埕區商業地位衰退。林真妙 （1986）的研究指出，民國71年（1982年）時，高雄市土地當時地價最高的地方是鹽埕區，但到民國75年（1986年），次高地價已出現在新興區。鹽埕區從民國56年（1967年）人口達到歷史最高峰的66,703人後開始逐漸外流。市政府1970年代在府北進行都市更新，1980年代相繼建立「七福商場」、「香港商場」、城中城等住商混合大樓，形成第一波人口移入（施建邦，2000）。

2000年代初期，臺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後，關稅壁壘降低，進口商品更加便利，鹽埕區作為傳統舶來品集散地的獨特優勢進一步弱化。同時，電子商務與連鎖零售業的快速發展，也使得過去集中在鹽埕區的專業化商店街失去了競爭力，加速了該區商業的衰退。

直至2016年後，鹽埕區才有星愛河、馥寓等新大樓陸續建成。與此同時，區域內多棟舊住商混合大樓因套房小而經濟實惠，成為高雄市都市發展局自2017年後推動的「社會住宅包租代管」場域之一，吸納了一波外來人口，塑造了社區的社會關係網絡和生活模式。

高齡人口與老化建物的社區雙重挑戰

鹽埕區面臨人口老化與建築老化的雙重挑戰。2025年的高雄市戶政局資料顯示，鹽埕區65歲以上人口佔比約28%，遠高於全國平均水平，已達超高齡社區標準。

圖1：走讀拜訪鹽埕區周邊1980年代住商混合大樓。

高齡居民普遍面臨著身體協調能力下降的健康問題、社交孤立與人際互動減少的社會困境，以及因健康因素導致活動範圍縮小的空間限制。在我們的訪談中發現，獨居長輩遇到多種困境：有些長輩在剛開始入住公寓時，曾遭遇深夜受到特種行業的工作邀約等治安騷擾問題；有些則因經濟因素，由社工推薦居住於此處，雖已居住兩年，但與大樓鄰居卻完全不熟識；還有些長輩在孀居之後，缺乏出門動力、作息日夜顛倒，活動範圍僅限於同樓層的走動。

在建築老化方面，鹽埕一帶1980年代所建的複合式中高層大樓，如城中城、七賢大樓、金鹽埕、鑽石大樓、大高雄第一城等，因租金便宜、地段方便、有電梯等特色，吸引不少高齡換居的住戶。然而，這些建築多存在管理組織缺失、產權複雜、消防設備老舊等問題。2021年城中城大火正是一個警示：這棟原本規劃為商業與辦公用途的大樓，後來違規隔間出租套房，消防設備缺乏維護，最終釀成悲劇。

城中城大火後，高雄市政府啟動「危險及老舊建築物重建計畫」，提供補助與獎勵；消防局加強老舊複合式大樓安全檢查；社會局提供受災戶臨時安置與經濟補助。2022年市府提出「老舊建築安全管理自治條例」草案，工務局完成150多棟老舊建築的結構安全評估。

然而，政府的政策與實施間仍存在落差，無法完全解決鹽埕區「高齡人口」與「老化建物」的雙重挑戰。在高雄頻繁的颱風季中，有些社區長輩屢屢遇上家中漏水問題，因而決定搬家，卻很難以找到目前適合的租賃房屋。面對未來，社區需要更全面的生活支持系統和建築改善計畫，不僅要解決硬體設施的老舊問題，更要重視高齡居民的社會參與和生活品質。舊港團隊在經費與專業的考量下，則把重心放在社區高齡者在生活支持系統與社會資本的改善上，設計出相關的課程。

大學以「依存地景」做為行動出發

「依存地景」（carescape）是什麼？簡單來說，它是一種理解照護活動如何在特定空間中進行的視角。不同於傳統將照護視為單向服務的觀點，依存地景強調照護活動是嵌入在特定空間、人際關係和制度安排中的網絡。就像一幅畫作需要畫布、顏料和技法共同完成，高齡者的照護同樣需要合適的空間環境、人際支持網絡和制度政策三者協同作用。

Bowlby（2012）指出，依存地景包含三個相互關聯的向度：物質環境（照護發生的實體空間）、社會關係（支持照護的人際網絡）及制度安排（規範照護實踐的政策與組織）。在鹽埕區的應用中，我們特別關注：

1. 物質環境層面：探索老舊建築與有限公共空間如何制約長者活動，並尋找創新空間解決方案。
2. 社會關係層面：通過課程活動重建社區連結，強化長者間的互助網絡。
3. 制度安排層面：連結政府政策與社區實踐，促進資源有效配置。

在老年學研究中，依存地景提供了分析高齡者生活品質與社區支持系統的有力工具。它超越了傳統的「樂齡友善環境」概念，不僅關注無障礙設施等硬體條件，更強調高齡者作為主體參與社區生活的能動性，以及不同行動者（家庭、鄰里、機構、政府）在照護網絡中的互動。此概念適合分析災後社區重建中，如何協助建構支持高齡者生活的新型照護網絡。

研究方法與行動策略

本研究採用參與式行動研究方法，舊港團隊既是研究者也是實踐者，通過深入社區的長期參與，共同建構依存地景。主要研究方法包括：

1. 參與式地理資訊系統（PPGIS）：邀請社區長者標記日常活動路徑與場所，繪製依存地景的空間分布圖。
2. 深度訪談：與社區長者、服務提供者及社區組織進行半結構式訪談，了解照護需求與資源分布。
3. 社區願景會議：定期舉辦社區願景工作坊，促進利害關係人對話，共同規劃依存地景。
4. 健康促進課程：作為介入策略，設計並實施適合長者的健康活動，同時觀察其社會互動。

研究團隊以2021年城中城大火為契機，從2022年9月開始駐點北鹽埕社區，通過不間斷的社區行動，促使依存地景在社區中的建構。

空間資源不足下的創新行動

問題診斷：活動空間的缺乏與萎縮

透過公眾參與式地理資訊系統（PPGIS）調查和深度訪談，研究團隊發現北鹽埕社區存在明顯的空間資源不足問題。長者活動範圍因空間限制而大幅縮小，多數受訪者表示，缺乏適合的室內活動場所，他們大部分時間只能到公園運動，或前往附近容納20人以上的社區關懷據點。一位76歲的獨居長者在訪談中表示：「以前商場多，常跟朋友去逛街聊天，現在鹽北社區的商場蕭條，朋友也一個個去世了，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

在2023年8月的「中山大學X府北社區願景座談會」中，居民清晰表達了社區空間資源不足的嚴重困境。社區內分布在大溝頂、七福商場、香港商場等閒置商業空間，面積多小於十坪，難以作為標準的社區活動中心。值得注意的是，城中城大火後，該址雖改建為公園，表面上增加了公共空間，但因罹難者的集體陰影，居民心理上仍難以充分利用。

「活動據點擴展」作為解決策略

面對這一挑戰，舊港團隊採取了「活動據點擴展」策略，策略性地將高齡活動地點延伸到社區中的鄰避（NIMBY, Not In My Back Yard）設施空間，克服了鄰避設施使用的心理障礙。以人安基金會空間為例，該處原本因服務遊民而被部分居民視為「避之惟恐不及」的場所，團隊透過課程設計，將其轉變為社區共享的空間。

圖2：運用人安基金會的空間進行課程。

圖3：運用城中城原址的府北公園。

具體方法包括：

1.  運用城中城週邊原有的非營利組織空間，如：人安基金會現有的一樓的供餐空間（經濟弱勢供餐）功能使用外，於此處增設健康促進課程，邀請健康、醫療、防災、運動專長的講師定期開課。
2. 將部分課程拉至府北公園（城中城大火現址）進行戶外健康促進活動。由於府北公園具有災後罹難的陰影，本課程則透過戶外課程的融入，在晴朗的天氣使用此開闊的場域，逐步改變居民對此空間的心理認知。

這種靈活的據點擴展模式突破了傳統社福服務的空間限制，提高鄰近社區服務的可及性與便利性，體現了依存地景的擴展應用。

跨機構／領域合作模式：連結社區照護網絡

舊港團隊採用跨機構的合作模式，整合社區內部與外部資源，構建多層次的照護網絡。這種合作不僅是資源的共享，更是相關專業的互補，成為建構依存地景的關鍵策略。

主要合作模式包括：

• 「社區–學術」合作模式：中山大學HISP團隊引入在地深耕14年以上的社區組織能量（佛臨濟助會），以及引入中山大學後醫系提供相關課程支持；社區提供在地人才和實踐場域。
• 「跨領域」合作：整合醫療、社福、防災等專業資源，提供全方位支持這種多向度的跨機構合作使依存地景的打造，超越了單一組織的能力，形成了更具韌性的社區支持系統。特別是舊港團隊作為大學學術機構，能夠扮演「中介者」角色，連結不同部門和機構，促進資源流動與知識交流，彌補社區照護網絡的斷裂處。

健康促進課程的社會實踐

「樂齡健康促進課程1.0＆2.0」是舊港團隊在依存地景的社會實踐行動。課程從2024年3-6月、10-12月以及2025年1月，共招募了35名參與者，其中一半來自鹽北區居民，另一半則是來自常態性參與鹽埕老人站的學員。這一系列課程設計充分考慮高齡者的需求與能力：

• 「居家運動」教導長者利用家中日常物品或設施進行安全有效的運動。
• 「呼吸法」課程幫助長輩調整呼吸，改善健康狀況。
• 「肌力與社區生活」將平衡感練習與日常生活緊密結合。

這些課程不僅提供健康知識，也創造社交互動機會，填補了依存地景中欠缺社區互動空間的缺口。

大學介入社區的角色與反思

舊港團隊作為國科會的HISP計畫執行，其參與社區依存地景建構的過程值得反思。研究發現，大學團隊在社區工作中扮演了多重角色：

• 知識生產者：通過PPGIS等研究方法，調查社區空間使用與照護需求。
• 資源鏈接者：連結社區內外的資源，促進跨機構合作。
• 能力建構者：設計並實施健康促進課程，促進社區間的聯結網絡。
• 社會創新者：探索鄰避設施再利用等創新模式，擴展依存地景的空間基礎。

然而，大學團隊的介入也面臨一些挑戰。首先，作為外部者，團隊需要長時間建立信任關係，才能深入了解社區需求。但社區中的鄰里長政治運作邏輯與大學行動的優先順序有所不同，因此後續合作減少。其次，資源與時間的有限性，使團隊難以維持長期投入。而如何確保介入的持續性，避免計畫結束後社區能量的消散，仍是一個關鍵問題。

而本團隊的行動實踐也說明了，即使在資源有限的老社區，通過創新的空間運用策略、跨領域合作和有針對性的活動設計，仍可為高齡居民建構有效的支持系統。首先是空間資源的再發現。傳統觀念中，社區活動往往需要標準化的活動中心，但鹽埕區的經驗顯示，原有被視為鄰避設施的人安基金會空間，或被賦予負面記憶的府北公園，經過適當的規劃與活化，都能轉化為高齡友善的活動場域。這種空間再利用不僅解決了物理環境的限制，更重新定義了這些空間在社區中的意義。

其次，在推動社區工作時，連結而非創建往往是更有效的策略。舊港團隊沒有嘗試重新組織社區，而是主動連結鹽埕老人站等已有14年歷史的在地組織，並引入中山大學後醫系的專業資源。這種「拼接式」的合作模式不僅節省了資源，更能快速動員現有網絡，避免重複建構。

第三，健康促進是連結高齡社區的有效切入點。研究發現，以健康為主題的活動能夠跨越不同背景長者間的隔閡，成為共同的關注焦點。居家運動、呼吸法與肌力訓練等課程不僅直接回應了長者的健康需求，更自然而然地創造了社交互動的機會，從而建構更廣泛的社會支持網絡。

這三點經驗並非孤立運作，而是相互支持、共同構成了依存地景建構的核心策略。透過這樣的實踐，我們看到即使在面臨雙重老化挑戰的社區，仍有可能透過創新思維和跨界合作，為高齡居民創造更具韌性的生活環境。

這些實踐讓舊港團隊有效回應了社區空間資源不足、社會連結薄弱與健康支持缺乏的挑戰，為高齡者構建了更具包容性的生活選擇。

計畫接下來在社區所開設的課程中，則試圖探索依存地景建構的長期效應、擴大參與者多樣性、以及深化與政策制定者的對話等等。在下篇文章中，我們將進一步分析舊港團隊介入過程中發現的課題與挑戰。

【參考書目】

Bowlby, S. 2012.“Recognising the time—space dimensions of care: Caringscapes and carescapes.＂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A, 44(9): 2101-2118.
杜劍峰，2002，《物換星移話鹽埕》。高雄：高雄市文獻委員會。
林真妙，1986，《高雄市市街的發展與中心商業區的變遷》。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地理研究所碩士論文。
施建邦，2000，〈高雄市鹽埕區史蹟調查研究〉。《高市文獻》13(2)：1-45。
劉碧株，2016，《日治時期高雄的港埠開發與市區規劃》。臺南：成功大學建築學系博士論文。
盧韋帆，2012，《高雄市商業區發展與空間變遷之研究 (1945-1999)》。桃園：中央大學碩士論文。
謝爾修，1959，《大高雄年鑑》。臺北：金融新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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