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坊

新作坊 Humanity Innovation and Social Practice

瀏覽人次: 1099

文章分享:


地方書寫文學夢——桃米成書(中)

作者 / 陳正芳(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桃米專書新創作

暨大師生同

跨越傳統文學樂

地方文學寫特色

                                                                                                   ——廖永坤


撰寫桃米書的初步預備工作一一完成,小說也在不知為何就超級忙碌的現代人生活中逐漸成形,當中經歷過的初稿、審稿、提修稿意見、修稿等等對讀者不甚有意義的過程,就容我快轉帶過。十一月初,我們到坤伯的三茅屋民宿進行桃米書的共同修改,大概就像好萊塢電影在結局前的高潮,值得一書。

那時還在暑氣的埔里台地,跨過愛蘭橋,沿著桃米溪從桃米巷攀爬而上,竟有著涼爽的秋意,這就是桃米聚落的山性,雖然它的海拔介於山與非山之間。我們爬上小丘石階,一款雅緻的木質黑板小主人似地挺立眼前,以遒勁有力的粉筆板書寫在其上的七言詩,像是迎賓的讚詞,也是提醒我們此行任務,可別美景當頭悠然忘我。

寫詩的坤伯堪稱素人詩人,他隨性創作不少詩句,這首「桃米專書新創作」帶出的文藝氛圍,令人想起杜甫的名句:「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這種待客熱情是可以古今輝映,坤伯確實清掃了東側靜謐的咖啡屋,獨獨為我們開啟,他說:「我安排你們在這一區,跟其他房客隔開,讓大家安心討論」。


圖:三茅屋的接待充滿人文氣息,令人特別放鬆。

在花影迭映、根深葉茂的三茅屋,身心似乎找到安頓的理由,土地生出的情意如同好空氣,一股腦吸滿胸臆,下筆頓時更有把握。此時深入小說修改,等同深入桃米的核心。怎麼說呢?小說技巧中,人物一向是關鍵,現年約七十的暢銷作家James N. Frey在《超棒小說這樣寫》一書開宗明義道:「小說是在寫『人』……如果不能把人物描繪得栩栩如生,就沒辦法寫出超棒小說。人物之於小說家,就像木材之於木匠、磚塊之於砌磚工。人物就是材料,小說是用人物搭建起來的。」我們的確是從採訪桃米社造的關鍵人物,開始建構小說。

當完成小說初稿,細修情節時,才發現我們與人物角色的距離,不只是一把尺。或者說,我們走踏場域,聽了詳細的導覽,對於環境、生態、社區重建歷史彷彿耳熟能詳;在專書內容的主題設定、人物故事和生態物種,經過與大樹院長和坤伯開會後,取得共識;甚至,作者各自選好故事人物,另外進行主要人物的訪談和記錄,讓自己更貼近人物。然而,筆落處,太多包裝加工,當我問到諸如角色幾歲?他家有幾人?事件是在他幾歲發生?他的個性如何?屬於人物的小檔案似乎並未完整灌注進記憶庫。沒有仔細設定角色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如何能有好的木材、磚塊,更遑論建造工程。

也幸虧是寫小說,我們必須融入角色,而非旁觀者的眼光,我才能再次檢視桃米成書的本質和本真。我們展開地圖,順著桃米三條主幹道——桃米巷、種瓜路、水上巷遊走,以柯南辦案精神,放大問題,重新看到桃米原來的樣子。

不及百年的上個世紀六、七〇年代,坤伯說:「小時候出生在桃米,這裡的交通非常不方便,大家都是過著比較清寒的生活。」青蛙生態解說員及綠屋民宿主人邱富添說:「我們從小到大其實就是沒有希望,竹筍那個時候尖峰時期一天要挖兩公噸,假日、暑假都要去揹竹筍,只是為了生計,六〇年代開始一公斤只剩下五毛錢,原本是兩塊錢。」草本生活家民宿餐廳老闆吳惠娟說:「我們家以前非常窮,還接受補助,那時候的人慾望不是很高,一點點的事情就很開心。」坤伯又說:「七十年前在桃米坑和茅埔坑都是梯田,大家以務農為主。」

上述種種來自訪談,可是二十一世紀出生的孩子對清寒體悟不深,小說不太著墨,以致轉折人物生命歷程,稍嫌支絀。來自南國鄉下的我,則以為當時臺灣農村不是普遍物質生活貧乏嗎?可又納悶桃米只是從貧窮轉為有糧就值得大書特書嗎?又或者只是有不錯的生態保育績效?還是桃米人從拿鋤頭的農夫變成拿麥克風的解說員?一直到我隨口問及暨大生態導覽員李榮芳,他說:「桃米一直是埔里最窮的地方,就是『散甲予鬼掠去』(窮到被鬼抓走) ,很沒有尊嚴。我們如果是到外地工作或唸書,絕對不敢跟人家說,自己是桃米坑人,頂多說是埔里人。」

一次奪命無數的大地震,是天災,也是化了妝的祝福。李大哥繼續說道:「如果沒有九二一暨大也不會從學術殿堂走向民間,江大樹老師、張英陣老師都走出來幫助我們。如果沒有九二一,桃米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甚至有國際的知名度。現在我都很有自信跟人家說我是桃米人,我家就在暨大的山腳下。」

我想我開始懂桃米,也開始懂大樹院長帶著人社團隊奔波的意義。換言之,社區營造的公共議題不再只是條理分明、節奏有律。隱藏在「就事論事」的修復、再造工程背後,更深刻的是生命意義的重建。重新認同自己的出身的確是相當不容易的突破,每個人可能都有一個不敢說的身家祕密 :我被留級了、我爸爸是酒鬼、我媽媽離家出走、我被詐騙了、我被霸凌……。看來,桃米故事將會連線每個人。於是,我又進入另一層次的探索,九二一之後,救災資源湧進受創最嚴峻的南投各地,如震央集集、震度七級的魚池等等,何以桃米可以形構它獨特的生命?


圖:從夜晚到白晝,放下我執心防,細修桃米書。


圖:大樹院長探班,大方讓渡個人形象的書寫權。

人物與土地的故事本是小說的骨幹,但是若無法回答以上提問,就不能深入故事內層的深度思維,我嘗試依照訪談和文獻拼湊出答案:

一、以團體戰重建社區:坤伯曾經說要一個四百戶的社區有一致的理念,非常困難,尤其為了道路拓寬要取得土地,如果不是直接受益者自然會刁難,所以只能用集體的力量,初期會一區一區辦說明會凝聚大眾,請始終關注桃米的彭國棟老師、江大樹老師、邱美蘭老師 等等來參加,借力使力。後來則是在協會每個月聚餐一次,聯絡大家的感情,減少彼此競爭心態。邱富添也以生態解說為例,提到初期設定八百元是一個導覽行程的價格,當時只有五家民宿,接單後會分配給每個民宿,收了錢產生公積金制度。其他美食組,若有營收也要扣公積金。

二、適性的發展方向:桃米成為生態村並不是渾然天成,重建過程有許多團體進入協助,諸如:特有生物中心輔導生態資源調查及開設相關課程;世新大學輔導觀光休閒產業;暨南國際大學輔導地方組織運作和休閒農業等。但是要讓桃米自己站起來,分流出兩股意見,是要生態保育?還是觀光行銷?是要全面性的準備好才能迎接遊客?還是邊做邊調整?長期的投入和陪伴,大家都成了朋友,一旦採行一方意見,另一方的人馬勢必退出,情感的糾結更令人痛心。最後,桃米找到自己的路——生態保育。當然這也不是一條簡單的路,比方生態民宿,邱富添憶及生態池得採自然工法手工建造,若非彭老師提供一筆經費做為誘因,他還真不知如何下手。生態池完工青蛙自己就靠過來,這是就地保育的概念,綠屋有兩個生態池,效果非常好。

三、重作學生接受培訓,激發使命感:社區營造縱有好的規劃和目標,如果居民不願意改變,一切都歸為零。桃米人願意改變,首因當然是九二一 地震,他們結集在帳棚外的樹林席地而坐,思考未來。看著殘破家園,他們知道沒有退路,只能向前。前述的輔導機制,從產業、解說、企劃、美食、苗木、空間的分工組別開設相關課程,邱富添詼諧的語調說道:「十一個月強迫的填鴨式教育讓人們產生革命感情。」的確,訪談中有一個關鍵詞重複出現在不同人的口中,就是「使命感」。而這也是諸如暨大等外部團隊介入的功能 ,因為藉由專業課程,居民得以重新認識自己土地的人文、地理、文化和生態,進而激發改變社區的責任跟動力。從被動學習,到有使命感的主動學習,桃米產出了一支多才多藝的生力軍。

走筆至此,人物的深刻形象呼之欲出,桃米書的小說人物是以坤伯、江院長、邱富添、吳惠娟、王惠美為主要角色,生態主角則是青蛙、螢火蟲和蝴蝶。桃米成為桃米人的驕傲,當然不僅止於上述歸納的三個原因,卻是我用文學腦理出的頭緒。此外,桃米的故事也不是總裁系列愛情小說,千金女愛上窮小子,或者總裁愛上貧家女,命運一夕翻轉。


圖:邱富添講述第一間民宿成立的故事,比方:以工換工完成的「綠屋」涼亭。

所有組織規劃一開始都非常粗陋,「綠屋」是桃米第一間民宿,當初是從住家清出兩個房間做民宿,入住的房客都是支持性的。這就讓我想到從外地遷移桃米的王惠美,當初建造「青蛙ㄚ婆ㄟ家」時,雖然在臺中的事業不乏建築業的朋友,她還是將機會給予坤伯三兄弟。從進入救災、買地、蓋屋、建生態池、參加生態課程到經營民宿,她都是無心插柳,原意就是支持桃米。不管是陪伴或是支持,都是桃米改變的力量。

然而一切仍在摸索,需要經過十二年的努力,桃米在2012年才被評定甲等休閒農業區 ,2014年獲優等休區卓越獎,2017年榮獲優質農村,此後都是優質農村,到了2020年贏得金牌農村,2021年持續金牌,2022年榮獲社區永續獎,直到今日桃米仍在持續共美共好上戰戰兢兢,暨大人社中心的陪伴和加諸新的協力也不曾停歇。這是我在三茅屋再次求教坤伯,他清楚記憶的年日,讓我清楚感受到這一步一腳印,走得多麼不容易,可初稿撰寫時,我們都以為九二一才是最大的苦難。實際上,經過書寫我才釐清,九二一後的桃米之所以不同於其他災區,或許是其他地區是在嘗試修復創傷,讓生活回復過往的步調,可是桃米並不是修復,而是「重生」。

如此根據小說修改所需而不斷詰問求索 ,也追加更多訪談和資料查詢,我們發現桃米的今昔歷程儼然就是一部小說,而每個人物的生命史又是岔出的小小說,因此,寫作桃米書的過程,可以更為深刻化土地的理解。更有意思的是,我從寫作者年輕的眼神,還看到青銀共融的具體實踐,因為一旦小說書寫,作者很難不融入角色,如同小說家廖輝英所言:「彷彿是跟著書中的角色悲歡離合、生死交關了一程,最後只剩下喘氣的份。」年輕的作者們,在筆下做了一回桃米人。

在正式透露桃米書的精彩情節之前,我想為這三茅屋定義的「精研會」先劃下句點,我特別喜歡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辦公室怡棻編輯的一段話,她認為我們在民宿熬夜團修是「在相互閱讀、思辨、指教、爭論中,有機會放下我執心防,捕捉靈光,共同慢鑿細修出桃米書的理想模樣」。多抒心的理解,讓我們那日的疲累,有了無名的報償。


【延伸閱讀】

地方書寫文學夢——桃米成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