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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書寫文學夢——桃米成書(上)

作者 / 陳正芳(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生活在山城二十年,是漫長歲月,日日悠走在暨大山林,不得不說:這裡的樹生來真是好看,有單幹直上雲霄,有出土不久即分支散葉,有矮叢簇簇,有高林蓊蓊;顏色的幻奇術,更是一新眼目,綠青深淺不足以形容,橄欖、青蔥、翡翠、鵝黃等色澤浸潤在綠葉上,染成夏天最健康的風景。其他季節另有顏色,我遂在這如詩美景中自我陶醉,渾然不覺西元一九九九年的九月二十一日凌晨一點四十七分,大地一聲巨響,這裡曾有的重創,更遑論比鄰桃米,曾在地牛翻身時人仰屋倒,只知談到社區再造,總有桃米身影。


圖:桃米處處是風景,就是一串小花攀附著蛇木也充滿了生命力。

位居埔里西南方的桃米,現在是大家熟悉的生態村,過往呢?又是如何長成現在的模樣?或許從剛舉辦完的921大地震二十五週年紀念,可以聽到蛛絲馬跡。而我卻在未預期的一次邀請,真正進入問題的解答。

一切得從暨大水沙漣學院院長江大樹教授偕同桃米休閒農業區推展協會理事長廖永坤(坤伯)召開的會議話起,那日他們說了許多桃米種種,我彷彿進入《魔戒》瑰麗而奇幻的哈比村,待我回過神來,任務也抵定。原來,他們想將這數十年來桃米的浴火重生以文字記錄。實際上,桃米研究已有學術論文和記錄報告,江院長想要突破慣性,決定跨域合作,讓我帶領中文系的子弟兵執行任務。由於強調出奇,我心中的藍圖就是以優雅的文字、雋永的筆調,採散文之姿取代慣常的報導文學,最後完成一本專論桃米的文學書。欣然接下任務,對出書一派天真。


圖:桃米休閒農業區推展協會理事長廖永坤(坤伯)從小生長於桃米,更是桃米蛻變的最佳見證人。

說天真,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要能深刻化在地書寫,需要相當多的準備,我及參與的學生其實對桃米的認知非常膚淺,即便找到了相關論文和坤伯提供的導覽訓練簡報,我們仍在桃米的外環雲遊。所幸暨大人社中心長期蹲點地方、協助再造工程,早有一套精熟流程,從前期開會傳遞主旨訊息——桃米社造,繼之,多點踏查、主要人物訪談到地方寫作工作坊,一步一腳印,瞬間打亮眾人迷濛雙目,眼前的桃米已不僅是如暨大般的詩樣美景,而是充滿生命力的鄉野村落。

於是,我才發現桃米之所以成為今日的桃米,既有先天的條件,更有後天的努力,最耐人尋味的是,921大地震成為改變的契機,在修復創傷的過程,曾要面臨決定桃米未來命運的方向,一旦選擇不同,故事將全面改寫。

今年三月開始走訪桃米,踏查過程景致迷人,故事生動,在地民宿特色十足令人流連,但是,我們要怎麼書寫這些驚艷?早先我們提出的企劃書,希望「透過文字溫度的轉移,讓每個曾經抵達桃米的人,建立一段與這個美麗村落邂逅的深刻記憶。由於桃米民宿林立,許多外來客對桃米豐富的自然人文並不熟悉,預計本書完成後,將發送桃米民宿業者,置放民宿供訪客閱覽,故寫書預想的閱讀客群為民宿客人。初步構想內文將採輕鬆小品的散文風格,佐以各式照片,增加閱讀趣味,以期達到行銷桃米之功能。」此企劃書是我與文字總召宗霖同學共識而成,事情理當就此企畫直線前進,怎知如同進入山城總得迂迴轉折,我們的散文寫作也在某一天起了變化,桃米書的撰寫形式轉向一個更有難度的路徑。


圖:今年三月開始走訪桃米,踏查過程景致迷人,故事生動。

那日,風清雲淡的冬陽斜入暨大寬敞的課室,我正和宗霖商討桃米書的文字風格時,他揚起手中一本封面有著總統府和無數飛機的書冊——《台北大空襲小說集》,開始描繪他心目中的桃米小說模樣,就如同《台北大空襲》以台北在一九四五年遭受到歷史上最大的空襲攻擊為背景,述說一則則發生在當時鮮為人知的灰暗故事。他興致高昂的言說,彷彿未來潛藏在桃米的大小事將一一找到安置的故事框架。

不過,《台北大空襲》的小說著重在故事編撰,台北或歷史都是襯托,桃米書的桃米卻不只是空間,更是「人物」般的存在,因此,必須是全書主體,不可能只是背景。或許擔任桃米書顧問,亦是新故鄉文教基金會董事長的廖嘉展早年的著作更能貼合預期。他的《老鎮新生:新港的故事》栩栩道盡新港的人物及地方故事,讓人讀來有沉浸式的體驗,但是長期以農為本的桃米並不如新港有著深厚的文史根基、戲曲傳統,也沒有長出如林懷民一樣致力文藝的子弟兵,要如這本書以小說化所有的採訪,恐怕需要寫手兩三年的蹲點記錄,更何況《老鎮新生》的出版還是以報導文學定位。的確,過往的地方紀錄,不是地方誌,就是區域報告,如果帶點文學性,就是報導文學,或者地方(區域)散文,如何用小說紀實,確實是一項挑戰。


圖:桃米曾經的蝴蝶翩翩,多到被採集成畫,為了五斗米犧牲的生態,因著社區再造得以重新來過。

回顧小說作為文學的一種文類,在華人世界從「小道」的低位階上升到文學殿堂的高位階,最巨大的轉變在於晚清梁啟超提出的「小說救國論」,他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一書中寫道:「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以「新」作為動詞的不斷重複,讓人感受到小說的功能無限上綱,似乎只要革新小說,就能改造人類,因為他認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

這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或許在於小說是以精彩的故事和曲折的情節抓住人心,當然小說的虛構性也讓議論的面向可以無限擴張,只要來一句「以上情節全屬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就沒有對號入座的尷尬。這讓我想起龍應台的《大武山下》,全書對屏東大潮州一帶歷史、人文、植被和小鎮地景、飲食,有一定程度的寫真,其實這是作者住在潮州陪伴母親,生活的經驗和田調的成果,可是小說後記就強調了「本書內容純屬虛構」,頓時解消其為地方書寫的功能。可偏偏桃米要寫成小說,得是「本書內容純屬真實」,因為小說是要在趣味中引入桃米的知識論述,如此這般,竟唱和了百年前梁啟超將小說連結群眾治理的用途。

總召宗霖對於以小說完成桃米書的看法,是Z世代對閱讀和走踏地方的反省,也很值得記下,他說:「群眾閱讀小說的風氣實際上正在倒退,這是資訊革命的現代必然會發生的,快速且數量爆炸的訊息交換每天都在發生,面對龐雜的訊息量,現代人很難保有慢慢讀完小說的耐心,更偏好直接切入重點的短影音、小語錄或社群貼文,吸引讀者閱讀的興趣,是我個人在專屬寫作中最大的挑戰。但這和我感受到的桃米氛圍並不一致,走讀或是私下寫作的資料查詢過程中,不難發現桃米的悠閒放鬆,樂活的氣息非常鮮明,在地民宿業者自豪的也都是顧客喜歡桃米的環境,極高的回頭客比率。我想,要符合這樣特色的地方紀錄書寫,節奏一定不能急躁,且需是深入而多面向的呈現,小說是我能想到最適合的表現形式。」


圖:桃米的悠閒放鬆,樂活氣息非常鮮明。

一旦轉向小說寫作,寫手濟玫(前一屆創作組學生)靈動的大腦開始上天下地編織故事網羅,想要捕獲所有讀者的眼光。她最早的發想是從九二一大地震講個鬼魅故事,乍聽雖感驚悚,但正如帶領踏查的保育專家彭國棟老師一再表示:「你們年輕人就用你們的想法去寫,千萬不要受到我們老一輩的影響。」我欣然同意,心內仍暗忖:或許桃米的生態保育特色不斷傳誦,怕人聽膩了,在地父老竟然願意將話語權全然讓與因念暨大而與桃米初識的「外鄉人」,實在讓我驚訝!

其實早在踏上桃米鄉道,我們先是閱讀手邊已有的桃米資料,再和江院長、坤伯等人開會,確認訪談方向和寫作主要材料;接著,針對前次會議擬定的方向,我跟參與桃米專書的核心成員開會商討最終需要撰寫的主題及分工。初步設定:

第一章 當夜晚開始晃動(桃米社造緣起)
第二章 有時蝴蝶一直飛進夢裡(桃米生態)
第三章 竹林偶爾被青蛙染色(桃米產業)
第四章 如果未來只有肩膀寬(桃米文史)
第五章 那是一生渴求的角落(桃米社福)
第六章 他們不悔衣帶漸寬(桃米人物)

小說的想像讓宗霖的章名設定意韻深遠,若能一一完成,應該相當精彩,然而經過大樹院長的提醒和更進一步的討論,我們刪去社福和產業兩大區塊,除了時間和人力有限,我們也是初試啼聲,需要量力而為。或言之,藉此學生雖有發揮專業的舞台,然而這種與地方連結的寫作模式,還是需要另做培訓,更何況小說寫作的文學技巧要求較之散文更高,若能專注較少主題,較能掌握完成度和完整度。(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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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書寫文學夢——桃米成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