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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災害:日本311大地震告訴我們的事

作者 / 張雯喬(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專任助理)

國立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團隊(簡稱本團隊)於2019年起,在臺東縣南迴地區探索如何兼容排灣族生態知識與科技防災的不同觀點,思考災害治理的多元可能,並於校內開設「災害防治與管理課程」。在此基礎上,2024年1月底,由本團隊的三位共同主持人——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簡稱公事系)的靳菱菱老師、柯志昌老師、滿田彌生老師,帶領前述課程學生及助理們至日本東北地區——2011年3月11日大地震之重災區——參訪,希望能考察不同社群在面臨災害時的相似與差異之處。

為期9天的旅程中,我們至東北大學與福島大學進行交流,亦在東北大學村尾修教授團隊的帶領下,走訪仙台市與宮城縣的社區,見識各種細緻的防災策略,更前進福島參觀東京電力廢爐資料館東日本大地震與核災傳承館,深度認識東日本大地震後的重建狀況,以及各地區的防災知識推廣方法。

這趟日本東北旅途中,令我感觸最深的是「記住災害」這件事。

震災過後,仙台媒體中心(せんだいメディアテーク)察覺到民眾需要一個抒發心情的平台,由兩位員工開始規劃 311東日本大地震相關展覽,並在企業贊助下提供器材與經費,協助市民用影像、音檔、文字進行紀錄,與市民一同將受災時的記憶具象展現出來。策展小組更主動發掘並體現細微但重要的在地情境,例如:市區災民因自覺受災程度較小,不好意思表達內心的想法,策展小組便以受災時斷水斷電的情況下吃什麼食物等(圖1),相對於重災區較不敏感的主題進行經驗分享;另亦透過一份刊物,特別將LGBT族群的想法收錄其中。雖然我們因時間及語言的限制,無法完全閱讀與理解,但透過員工的說明可以發現策展單位努力顧及各個群體的心聲。

同時,館方在中心內設置一個錄音小屋,提供數個問題範例(圖2),讓居民可以進入該空間錄音,說出自己對於災害的想法,亦或是一對一訪談。此外,為了賦予災民更多的自主性,策展人員對於訪談錄音的處置進行彈性調整,例如:儘管災民原已同意將錄音上傳至3.11記憶與重建中心網站(3がつ11にちをわすれないためにセンター),但若今後改變心意仍可取消上傳。


圖1:受災時所吃的食物展覽。(攝影/李竹馨)


圖2:錄音小屋提供的範例問題。

同樣是透過展覽記住災難,位於仙台市荒井車站旁的仙台311紀念交流館(せんだい3.11メモリアル交流館),在其一樓展區設置一大面的立體地圖(圖3),標示出當時海嘯流經的路線與各受災區的地理特性。荒井車站是當年海嘯襲擊的末端,所以館方在車站前種植了一棵櫻花樹,取名為「浪分櫻」,浪分並非該樹種的名稱,而是刻意取材至附近若林區的「浪分神社」。相傳在西元869年和1611年,此地同樣遭逢海嘯,但在該神社神明的保佑下,過去兩次海嘯的侵襲範圍都剛好停止在神社前,因此前人將神社取名為「浪分」,目的是提醒後人海嘯侵襲的界線。數百年以後,本被眾人逐漸淡忘的故事因311大地震而被再次喚起。館方刻意選擇可以活300年的櫻花品種,將樹種在2011年海嘯侵襲的末端,以此為象徵來提醒世人勿忘這次天災帶來的教訓。


圖3:立體地圖上所標示的浪分神社與浪分櫻位置。

除了室內展覽,仙台市教育委員會也以市內荒濱小學校(荒浜小学校)的整棟建築,作為記錄海嘯襲擊的災難場址。311大地震時該校二樓以下被海嘯淹沒,當時學童、教職員及附近居民往學校頂樓避難而逃過一劫。事後,館方刻意讓校舍保留災後損毀的模樣,設置震災紀念交流館。一樓的校舍走廊尚可看到日常的使用痕跡,但位於海嘯這一面的教室,其窗戶及天花板幾乎被海水沖毀;從二樓外已扭曲變形的欄杆(圖4),可以想見當時海嘯的衝擊力量;二樓室內的牆面與鐵櫃下方,留有海嘯侵襲的最高水面刻度;體育館大時鐘的指針則停留在災害發生的時刻:下午3點55分。從校舍頂樓往附近的堤防看去,可遠望為悼念因海嘯而逝去的生命所豎立之觀音像;該神像的高度是根據海嘯平均高度9公尺所建成。從小學到附近的神像,無一處不在提醒人們當時海嘯的威力。


圖4:荒濱國小因海嘯受損的二樓欄杆。(攝影/李竹馨)

造訪受到海嘯衝擊為主的仙台市後,我們前往不僅受海嘯摧殘,更遭受輻射影響的福島地區。位於福島的東日本大地震與核災傳承館(東日本大震災・原子力災害伝承館)(圖5),訴說該地從開發煤礦到後來福島核能發電廠(簡稱核電廠)建設的能源變遷,並刻畫歷經地震、海嘯,到核電廠爆炸的過程。透過各式物件與多媒體等媒介,將這些災難紀錄、獲得的教訓及復興的進程,展現給大眾瞭解,以促進防災、減災的知識推廣。


圖5:東日本大地震與核災傳承館建築外觀。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展區內大部分的導覽人員本身就是災民或避難者,有深刻的親身經驗。他們並非定點、被動地接受參觀者詢問,而是會主動上前與參觀者進行分享。第一位與我們分享的鈴木先生表示,傳承館所在的雙葉郡在核電廠建設之前,由於土地貧瘠,冬季無法進行農作物種植,許多人必須前往東京尋找工作機會,但核電廠完成以後,就業機會隨之增加,地方經濟亦逐步活絡。在核電廠建設及營運期間,當地政府透過各種方式宣揚核能的益處。例如:政府部門舉辦兒童海報比賽(圖6),比賽內容以推廣核電安全性為主題,並在區域內設立各種標語(圖7),強調核能是帶給在地光明的未來能源。


圖6:推廣核電安全性的海報比賽。


圖7:1991年雙葉町所設置「核能是光明的未來能源」標語牌。(攝影/張芯妤)

鈴木先生也向我們介紹,在日本中小學的書法課程中,往往會學習書寫正向的詞彙。日本其他區域通常寫「未來」、「幸福」等詞彙,但雙葉郡中學生毛筆寫下的常是「核能利用」(圖8)。這些展示物件呈現出過去地方政府如何推廣核能,特別是如何將「當下」與「未來」連結起來,描繪出人們可將日常託付予核能的遠景。


圖8:浪江中學三年級學生所寫的書法作業。

除了地方經濟與核電的共生關係,從1995年的宣傳海報中(圖9),亦可看到當時的人們似乎從未設想核電廠爆炸的可能性,或是不認為意外帶來的影響會很嚴重。該刊物表示萬一核電廠發生事故,當地居民需根據當天的風向進行逃生,亦標示了10公里的避難範圍;然而,實際上若核災發生,距離250公里遠的東京也會受到輻射影響。同時,政府告訴民眾核反應爐有5層防禦設計的保護,所以輻射一定不會外洩;從1995年到2011年大地震發生之前,這個觀念深植於許多日本人的心中,並相信政府擁有控制意外的能力。這些文宣顯示出,當時政府在推動核能政策時,著重於宣傳核能的安全性和優點,但對於危機處理與潛在負面影響討論相對地少。


圖9:1995年為宣導核電廠緊急事故因應措施所製作的海報。

接著我們遇到泉田先生,他很快地拿出翻譯機想與我們直接交流,可以感受到他很迫切地希望大家能對核能與核災相關議題有更多反思。在這趟參訪旅程中,泉田先生是少數我們遇到對政府政策有所質疑的人。他帶領我們檢視鄰近地區遭受不同程度輻射汙染的區域圖(圖10),其中粉色區域是人們至今還不能進入的地方,也就是在地居民難以返家的區域,這個情況已持續了12年。透過這個例子,泉田先生希望我們積極思考並體會核災所帶來的深遠負面影響。


圖10:不同程度受輻射汙染的區域圖,粉色區域為難以返家的區域。

館中最後一個展區的主題是「挑戰復興」,展示了代表高科技的飛行汽車(圖11)。泉田先生表示因福島經歷了嚴重災害,很多地方已無法居住,所以福島縣政府當前的構想是透過先進高科技的研發,試圖扭轉當前困境,重新描繪出那「光明的未來」。例如:附近的浪江町有著世界最大規模的氫氣工廠,開發氫氣發電及作為汽車的新型能源,試圖在核災後,塑造氫氣成為新的「光明的未來能源」。展覽的說明至此,泉田先生語歇,接著以反問的方式說:「可是這樣的標語好像在哪裡看到過?」這個問句讓我在腦中閃過1991年雙葉町所設置「核能是光明的未來能源」標語牌的畫面。泉田先生語重心長地表示,日本國民應該自己學習與監督政府政策,不能政府說什麼都買單。


圖11:日本teTra公司所研發單人電動垂直起降飛機「teTra Mk-3」。

結束傳承館的參訪後,我們搭驅車前往雙葉町、浪江町的災區,在車上負責解說的是小泉女士,她歷經了核災撤離將近10年才返鄉。根據小泉女士的說明,我們車子行經過的區域,過去大多是在地居民的耕地及少數住宅區,現在則成為財團或企業的土地,未來將建造飯店以發展觀光產業。路邊的許多民宅基本上已成空屋(圖12),例如:雙葉町只有15%的區域解除警示可以住人,另外的85%依然無法居住,且禁止民眾隨意進入。若原在地居民想回去查看房子或拿物品時,必須先申請,並全副武裝——穿戴防護衣,戴上測量輻射量的儀器,離開前還得檢測輻射量、清潔腳底與輪胎等層層關卡。回家,變成既危險又困難的一件事。


圖12:街邊已成為廢墟的建築物。

該地區居民原本有7000多人,如今僅有100多人,在這些居民中,僅40%為當地原居民返鄉,另60%為後來移入的人口,且以青年人為主,這可能是因為當地政府致力於高科技發展,並提供遷入補助,吸引年輕人口移居。透過小泉女士的解說,我們瞭解到災民歷經10年的遷離,早已在他處安身立命的人們,難以放下好不容易安頓的一切,重回現在「景物不再,人事全非」的家鄉,無論是物理移動的返家,還是災後的生活重建,皆面臨許多限制和困難。    

途中,我想起泉田先生介紹的氫氣工廠,由於小泉女士屬於較年輕一代的當地居民,我於是詢問她對於該工廠的看法;小泉女士表示自己並不清楚目前政府推動的項目。她是真的沒有關注?還是因為目前經濟上仍需仰賴政府或投資當地的企業,所以無法說出真心話呢?若說災難是危機也是轉機,是從誰的角度出發呢?每個人的立場有什麼差異呢?我認為這是討論災後復原與反思時,需要進一步思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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