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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幹嘛?」實踐之路中的被問與自問——在大鳥部落的拼圖實踐

作者 / 楊濬瑄(臺東大學人文學院南島文化研究博士生、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獎助生)

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後文簡稱人社中心或本中心)自2019年成立以來,一直與大鳥部落保持密切的合作關係。大鳥部落位於臺東縣大武鄉大鳥村,奔馳在台九線上,看到「大鳥」路標後轉入叉路口,不到1分鐘即可抵達大鳥村,交通相當便捷,其與大武市區的距離也僅不到10分鐘的車程。地理位置因素使得大鳥村很早便與其他族群有著頻繁接觸:卑南族勢力曾擴及南迴地區,與地方族人抑建立有聯姻關係;日治時期,部落頭目kayama擔任鄰近一帶部落與日本官方交涉的主要代表人物;中華民國政府來臺後,開始南迴鐵路及公路的建設,大鳥作為一個道路的重要節點,外省士兵以及來自各地的工人、商賈群聚此地。如此多元的族群接觸經驗,為大鳥村的歷史與文化帶來豐富的養分,也留下了難以抹滅的記憶痕跡。

布工坊作為開端

本中心與大鳥村的接觸,初期以Pacavalj布工坊為主要合作伙伴,該單位為2009年八八風災後由女性組織起的縫紉班轉型成立,透過建立女性間相互同理在地社會處境的工作環境,而得以擺脫政府補助的模式持續營運。中心的兩位老師——葉淑綾與林靖修認為布工坊經驗可以刺激學生對於經濟發展有多元想像,因此規劃課程,引領臺東大學學生經由田野調查學習及分析布工坊經驗,並鼓勵他們發想能與布工坊合作的行動方案。


圖:2020年與Pacavalj布工坊合作,在臺東大學圖書館展出的「我們不只賣布包」展覽。

由於布工坊是一個營利事業體,學生們很直覺地會從如何協力其銷售的角度來構思方案,卻忽略布工坊除了「賣包」以外,與在地的社會連結。而恰恰是這個被忽略的面向,為布工坊得以存續的重要關鍵,於是我與當時的伙伴——博士後研究員李建霖和老師們討論,開始著手彙整布工坊的歷史,安排學生與我們一同訪談布工坊經理、設計師以及刺繡班成員,嘗試了解她們的生活如何與布工坊交織。

當時雙方的互動才剛開始,在此之前,各單位團體來布工坊都只是參訪性質,設計師們對於突然變身為主角,需要進一步受訪的合作方式,感到陌生與困惑。因此,我與建霖希望以盡量不打擾設計師休假時間的模式來安排訪談,但她們的上工時間是隨個人家庭狀況不同有所差異,為此我們先在布工坊前的騎樓駐守多天,跟經過的人聊天之餘,也觀察每位設計師「大概」的上工時間,以及期間可能有的工作空擋。說「大概」,是因為她們可能臨時有其他事情要處理,上工時間因此有所變化。當我跟建霖頻繁去大鳥刷臉刷存在感,讓設計師和部落居民熟悉我們,並事先和設計師們進行一至二次較正式的訪談後,才正式引介學生至布工坊實作。

後來,我們在臺東大學策劃了一檔名為「我們不只賣布包」的展覽,邀請設計師及其親友前來東大觀展及參與座談活動。這個將訪談結果具體化的過程,對我們釐清布工坊發展脈絡有所助益,也讓布工坊成員實際認識人社中心與部落合作的目的與用心。


圖:邀請布工坊設計師及其家人到東大來觀展與交流。

各種步調交織的菸草紀錄

另一方面,我們也在部落結識了青年林司降,他從小跟著部落的長輩生活、學習,有著豐富的在地知識,包含農作、歌謠、植物纖維編織等,樣樣難不倒他。在部落生活的他過著斜槓人生,農人是他的主要身分,他同時是除草工、撿蛋臨時工,以及學校文化講師;擔任部落青年會會長的他,住所也像是青年們的聚會所般,總有一群年輕人在閒暇時會來與他一起工作及閒聊。

與他熟識後,我們最常做的事,是跟屁蟲般地同他下田,他的田是有意識的進行輪作及混作,在多樣的作物間,我與建霖發現一種獨特的作物──菸草。非食用作物的菸草不會是田裡任何時期的主角,但司降還是會小心地把隨處而生的菸草苗進行移植,並在採收後進行繁瑣的處理,製成可抽的菸葉。由於菸葉製程十分繁瑣,現在已很少有人投入,但對族群文化知識學習有興趣的各部落青年(不限於大鳥內部),會前來跟司降取經。由於菸草的處理是「期間限定」,若來的時節不對、待的時間不長,司降便只能拿出自己儲存的菸葉讓大家看,簡單口述自己是如何處理。我跟建霖於是心生記錄菸草完整處理過程的想法,希望能產出一份能輔助司降分享文化知識分享的材料。


圖:處理菸草的司降。

我們首先媒合了公事系林靖修老師「經濟與文化」課程的學生一起參與菸草紀錄過程,他們透過訪談並結合司降提供的照片,製作出「菸草色票」,呈現菸草從種植、採收到處理等過程不同階段的顏色變化。延續他們的概念,我跟建霖將菸草的生命過程濃縮成六個階段,繼續進行參與式田野紀錄,著重細緻的感官經驗書寫,並搭配影像紀錄,另外還採訪部落其他年齡層的長輩,了解不同世代對菸草的記憶,完成了「臨海的Pacavalj—菸草」快報摺頁及六部YouTube影片

老實說,這段紀錄的過程並不容易,甚至讓我跟伙伴體認到,在「當代」體制中工作的腳步可能會與「傳統」生活打架。菸草的處理過程必須隨著自然韻律,但當代生活已經很難如此運作,我們有校內庶務及課程需處理,司降為維持生活開銷仍需要工作,雖然他選擇以身兼多元工作的方式來確保自己有彈性及餘裕從事田間農事,但這也使得我們雙方時間難以完美契合,因而衍生的問題大概可以另外寫一篇長長的文章吧。

總之,儘管我們已經反覆把作品構想以及為什麼要做這件事的想法跟司降聊了一次又一次,他偶爾還是會在我們雙方時程喬不攏時,蹦出「你們拍這個到底要幹嘛?」的疑問。走過磨合期,我們最終完成了作品,而且雙方都相當滿意,至今也依然是好朋友。我們將作品交給司降與其他青年們自由運用,他們以摺頁內容及影片為基礎,設計了與其他部落青年交流的活動及課程,還研發出好吃的菸草蛋糕,這些都是出乎我們意料發展。

影片:《臨海的Pacavalj》菸草的奧秘:儲藏。

到底來幹嘛?

最近一年來我和不凡與鎮清以製作大鳥歌謠本為目標,固定前往大鳥關懷據點參與長輩們的活動,即便後期歌謠本素材已完成搜集,我們仍習慣性的報到,與長輩們同樂、共餐,協助一些簡單的勞動工作。因為不只是田野調查,中心也希望能與部落合作共創出一點「什麼」,只是在初期,這個「什麼」我不否認可能是個一廂情願的願景,但實務上如何進行,往往是在與合作對象互動過程中才有辦法慢慢摸索出來。即便已經正在做「什麼」,我們也不可能有辦法一直實際拿出「什麼」給他們看,但仍必須與合作對象之間保持互動、維繫關係。因此我們常被問到,「你們來這裡幹嘛?」我都很不好意思地想著「是呀,我今天來幹嘛呢……?」

此時大學的名號像是保護傘,固定拜訪的關懷據點長輩們把我們當學生(儘管我們多次解釋自己已經畢業),有的解讀為在做研究(這樣說也沒錯)。不管是布工坊策展、與司降合作菸草快報,或是與關懷據點合作歌謠本製作的例子,場域伙伴都在東大團隊尚未清楚要做什麼時,就敞開門讓我們與其同行,讓我們得以邊走邊學習、邊拓展人際圈。很感謝這些場域中的合作對象接受這樣看似「無所事事」的我們所進行的各種探索與嘗試。


圖:與司降合作的菸草主題影片摺頁

在前一期計畫時,文休系的江昱仁老師曾讓學生們以隨機訪問方式,了解大鳥部落居民對於發展地方觀光旅遊的態度,結果發現受訪居民普遍對此樂見其成,卻不知道可以如何經營。此外,2023年收穫祭期間,由青年會籌辦的市集還特別規劃遊客體驗包cinavu的時段,趣味競賽進行時也邀請現場遊客同樂,這些現象都反映出居民對遊客來訪是抱持開放的態度。只是,大鳥村內目前除了布工坊外,並沒有其他以「遊客」為主要客群的店家或盈利單位來帶動觀光發展。

事實上,許多部落在發展地方旅遊的前期,往往需要靠公部門計畫支持固定人力成本來挖掘潛力資源、建構觀光基礎,或是其本身就有足夠吸引人的自然資源(如嘉明湖、太魯閣)以及較長的旅遊發展歷史淵源(如日月潭)做支撐,而大鳥並不具備上述任何條件,目前也沒有人站出來串聯與推動,使得部落有機會承接外部參訪時,人力及導覽質量往往出現不穩定的情況。儘管如此,部落內部或外界對於觀光需求仍是存在的。

雖然旅遊是部落在討論經濟發展時最常被提出來的項目,但隨著在大鳥的時間漸長,我們發覺部落在地方文化書寫及轉化應用上,似乎仍有待更多人力投入。因此我們除了持續進行田野調查及相關資料彙整,希望先厚實地方文史基礎;另外也在與團隊的李晏佐老師討論後,醞釀出「大鳥實境解謎遊戲」行動方案,嘗試將先前所累積的地方知識與文化內涵做轉化,晏佐更提出以「感官」作為各關卡破關媒介,讓遊戲體驗更為豐富。

我們製作遊戲的目的,一來是進行部落資源盤點,並在過程中試著探索:大鳥有什麼適合向外人推廣的特色?二來是思考在目前人力不穩定的情況下,是否可能產出一種無人帶領的部落導覽方式。進一步而言,遊戲是讓大鳥被看見的一個方式,一方面讓外來訪客有造訪布工坊、參與祭典以外的理由來到大鳥,並透過遊戲對大鳥有初步的認識,另一方面,從我們這些「外人」角度進行田調所發掘的大鳥特色,也可以回饋給在地居民,讓他們看見自己的文化內容可以被轉換成什麼樣的形式。


圖:司降向造訪部落的大學團隊介紹菸草。

一個行動方案,一塊拼圖

從布工坊策展、菸草快報,再到正在製作的歌謠本,以及即將提供部落青年試玩的實境解謎遊戲,相信看到現在的你,會覺得這些行動方案看起來不太連續,而且合作對象也太多元了。之所以採取這種小方案的方式,是因為我與伙伴們都不確定人社計畫會持續多久,評估地方上的各單位或社群現況後,我們希望每件與之合作的事情都能確保在一定期限內完成,且達到可讓地方自由運用與再創作的狀態。

這個方式,既保證我們成果的延續性,同時也讓我們有機會與地方上不同人群皆有密切的互動:在布工坊,我們認識一群透過彼此互助,在工作與家庭間找到平衡的女性;透過記錄菸草,我們看見為了維持記憶中的文化生活,司降過著什麼樣的斜槓生活,而產出的作品則讓青年們對東大團隊有了初步的認識;因為歌謠本製作,我們與部落長輩開始了密切的接觸,記錄下來的不只是歌曲,也有他們的生命故事。這些跨世代的人們,共同構成部落的樣貌。然而,當代生活讓不同世代人們生活的軌跡難以交會,因著學業、工作等因素,大家各自奔波,要等放學了、下工了,或是部落有大事才會相聚。

平日走在大鳥街道,能見到的人並不多,我走著走著常想著,自己和伙伴很像在拼拼圖,透過一個又一個小行動方案,認識這個地方的不同人群,拼出對此地此時此刻的理解,而實境解謎遊戲,有點像是將現階段我們對大鳥的認識集大成。

在這期的電子報中,鎮清的文章分享了團隊對於遊戲與地方觀光發展的思考脈絡,也說明我們為何決定先不邀請地方青年進入遊戲設計團隊的原因;不凡及三位參與遊戲設計的文休系學生馨彤、欣茹、思穎,則自不同身分視角切入,分享遊戲設計過程中的酸甜苦辣,並不斷地審視從大鳥蒐集來的各種文化素材,思考各種玩法(也是感官體驗)的可能形式。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數位媒體產業系的鈺琇負責整體視覺設計,她跟著我們前往大鳥場勘,甚至常常(被迫)參與我們遊戲設計腦力激盪的過程。而參與計畫最久的我,也同他們一起在這個過程中,反覆探索大鳥現地環境以及田野材料,我們相互提問,在習以為常中找到不尋常。雖然我們八人團隊雖然常常討論到偏題,但這大概是支撐我們度過遊戲思考卡關的養分吧。(笑)如今遊戲《大鳥奇遇記》在人社團隊內部已初步完成,即將走到下一步,準備接受部落的考驗,後續發展會是如何呢?請大家拭目以待。


【延伸閱讀】

李建霖,〈菸草的「文藝復興」:一段再發現的時空旅程〉,芭樂人類學家

改變,從嘗試開始

從設計遊戲開始的社會實踐

從想法到實現:在大鳥部落打造獨一無二的遊戲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