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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我們:異同並存的部落報拼圖(上)

作者 / 唐淑惠、劉家銘、曾子郡、金雯雯、李瑞源

【編按】最近,關注地方生活型態的MOOK《地味手帖》推出了「地方刊物行不行」的特輯,書裡以圖文並茂的方式介紹並分析近五年持續發刊的獨立地方刊物,以及改頭換面繼續刊行的地方政府出版品。再搭配地方刊物參與者的深度專訪、對談紀錄,來回答以下問題:「發展近20年的臺灣地方刊物,在不同世代的創刊更迭下,是為了記錄文化、自我認同、建立關係,還是改變地方?在多媒體時代,仍想大聲提問,地方刊物在當代究竟行不行?」

國科會人社實踐計畫執行至今,在大學團隊與地方連結的過程中,地方刊物也經常作為雙方協作的一種方式,其中持續最久的是由暨大團隊和眉溪部落合作的《眉溪報導》(2015-2020)。先前在編纂《島嶼習作: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行動紀實》一書時,曾有幸邀請《眉溪報導》的執行團隊,實際分享他們在編輯發刊期間的所見所思所惱;團隊成員亦發揮創意,用接棒書寫的方式介紹自己,並進一步述說透過參與部落報,自己如何與居民互動、重新認識部落,甚至從我變成我們的經驗。

大學與社區交往,一起協作地方刊物究竟行不行?相信讀者朋友會從這篇舊稿新刊的文章中找到答案。


圖:從2015年10月到2020年3月,共發行四十三期的《眉溪報導 Kari Ndaan Tongan》。

部落報的前世今生

暨大團隊進駐眉溪初期,即觀察到在區域上,眉溪部落分為「南山溪」、「天主堂」與「眉溪」三個聚落;在組織上,除了有教會組織外,也有村辦公處、協會、基金會、社福機構等在地單位。在此複雜的內在脈絡下,資訊的充分交流是部落推動公共事務與共識凝聚的必要條件。

在某次聊天聚會中,由於討論到部落學童就學安全與建置通學步道的議題,大家深感於居民需要一個能夠瞭解部落公共事務的資訊平台。有此共識之後,暨大團隊開始主動向部落各個組織進行說明,並聽取他們對於以「部落報」作為資訊平台的建議。2015年9月在暨大團隊與當地青年的合作下,共同組成部落報編輯小組,以實體部落報為主,輔以虛擬的臉書和部落格,建構部落資訊平台。

因為部落報的啟動是由暨大這方發起的,在尊重部落主體的考量下,編輯小組將部落報定位為「試刊」。此外,有關部落報的命名權,同樣交由部落居民決定,決議將部落報以中文和賽德克語並列方式,定名為《眉溪報導 Kari Ndaan Tongan》,其中賽德克語 Tongan 是對眉溪部落的泛稱、Kari 是「話語」或「消息」的意思,而Ndaan則是「走過」、「發生過」之意。

部落報一共發行四十三期,自2015年10月到2020年3月,每期印製一千份;在部落方面,由志工分送至部落各戶,並留置一定份數於部落居民聚集之處(如村辦公處或全家便利商店);另外,為使更多人認識眉溪部落,將一定數額的份數發放至鄰近部落的楓林社區、埔里獨立書店,以及暨大校內對在地參與有興趣的教師社群。

【第一棒】

我是誰?

是人社中心文學老師拉我進來的。我,唐淑惠,A型處女座(聽說A型+處女座是龜上之龜,我都說是負負得正。大多數我這兩個特質都在沈睡……當然,醒來時就不得了了。)新聞系畢業,但從未踏入媒體業。從事社區工作多年,「輔導」過一些社區編社區報,但其實很心虛,因為除了系刊外,自己從未實際參與過其他報刊的編務。

當時在眉溪駐點的文學老師問我,對空間、展演有興趣?還是社區報有興趣?選一個做。對著編採仍有濃厚興趣的我,毫不遲疑地選了社區報,也終於和大學本業沾上一點邊了。


圖:部落報關心在地大小事,運動會也是值得報導的題材。

我怎麼想?

這份部落報一直都在「形成」的過程中,因為歷任的總編輯同事都給予很大的空間,我身為這份報紙的執行編輯,算是主要的掌舵者,每期的新聞、議題等內容規劃,皆是由我開始,然後在編輯會議上「拋磚引玉」,與編輯團隊成員一同討論而形成的。所以先說說,我——唐淑惠怎麼想部落報這件事吧!

部落報創刊後,我就有一個深刻的感想,它不僅是一份報紙,它更像是協助我們進入部落真實生活的重要平台。對於實務工作者來說,它有助我們跳脫計畫取向的思維,一次一次將自己放進部落的生活文化脈絡裡,透過每一次的人物訪談,都能知悉這位居民在部落裡的生活圖象是什麼?關心的是什麼?他如何看待自己與部落的關係?

每一回採訪部落居民時,我總是樂在其中。在二個小時內,除了能得到他們人生圖像的縮影,他們在乎什麼、他們想要成就什麼……。上述這些問題總是不斷在腦海裡繞呀繞,有時與受訪者正好談到部落推展的各項工作時,更可以從外圍、一般居民的角度看部落核心組織與自己(暨大)的模樣。

慢慢地,發刊一年後,我們逐漸聽到一些聲音:「怎麼不來報導我?我才是這領域最厲害的。」「我都有在看你們的報紙哦!」「我覺得要多一點心情、散文,太多新聞很硬。」「凝聚部落的感情,我覺得很好」「其他部落都很羨慕我們有這樣的報紙耶!」當然,也會遭遇到誤解,誤以為此份報紙是某公家單位的文宣品。這對我們來說不僅是鼓勵,也提醒我們銘記創辦部落報的宗旨:我們期待它可以成為部落居民反應問題、解決問題的中立、可信任的媒體。這個目標雖非短時間內可達成,但絕對是我們值得投入心力、努力的方向。

真相還是人和?

猶記得部落報剛創辦時,我們邀請長期投身地方媒體民主運動,也是文山社區報第二任主筆謝如珍老師來上課,很記得她說的一句話:「社區報是為了促進社區發展,不是社區分裂。」那麼有衝突的時候該怎麼辦?謝如珍老師說道,我們這份報紙在居民的心中要是中立、客觀、值得信任的對象,很多時候我們反而有能力在檯面下協助調解衝突,而不是在報紙版面上突顯、甚至是激化衝突。

這段話一語道出社區工作者和記者最大的差別,「人和」重要還是「真相」重要?《眉溪報導》發行了四年半時間,還沒成為那個「協助解決問題」的角色,但抱著這樣的期許,一點一滴的前進,至少不要是製造問題的人。每每遇到部落敏感話題時,「人和」與「真相」的天平總是不斷地浮現,因為我們從不是來去如風的記者,而是一腳踏在裡面的半個局外人,會聽到一般記者聽不到的聲音。

我們曾遇到,部落用傳統工法興建十分有特色的傳統屋、穀倉,這是一個十分正面且有價值的新聞,卻因為主事者不希望引發有心人士的猜疑、攻擊,而一直遲遲未報。曾經遇到部落選舉期間,報導某傳統技藝表演,活動合照正好有某候選人,另一派候選人的支持者就向我們抗議。也曾經有一則本鄉政治人物的重大議題,其他報紙的記者朋友希望我們的部落報可以深入報導,但透過編輯會議討論,該新聞的人事對於我們皆太過敏感,且找不出較有「建設性」(不同於其他主流報刊)的切入角度,最後作罷。

我們要形塑什麼樣的「眉溪報導」?這個問題總是不斷不斷地浮現。甚至一開始,我的疑問是:在部落中有許多不識中文的老人家,而這樣一份以文字為主的「原民部落報」,對於他們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我也知道,作為一個社區報,我 們編得似乎有點太美、太文謅謅、太硬梆梆了。於是每期校對時,我總是不斷地在刪減文字,增加更多照片圖像、引用小朋友的繪畫、族語傳說專欄、生活散文徵稿(家族照片、兒時記憶等……)。

就在這不斷提醒自己要再多做些改變、要再讓多一點居民參與其中,同時又因應每個月出刊壓力的轉軸中,加上內部成員變動、不穩定時所需要的溝通、調整……,想想國內第一份社區報《文山報導》,竟能支持三十年之久!《眉溪報導》前後發刊四十三期,已初嘗箇中艱辛,就在「進三步退一步」的狀態中,形塑了這份報紙的面貌。


圖:每次編輯會議都是腦力激盪的過程。

【第二棒】

偶然與巧遇

當時是文學和原住民專班韻芳老師拉我進來的。我,劉家銘,AB型雙魚座。從都市來到暨大求學,透過攝影巧遇人類學,一腳踏入原住民部落,就被這塊土地黏住,退伍之後便在埔里落地生根,喜愛音樂與攝影,便把興趣成為工作。

正逢暨大原住民專班剛開始種植小米,在記錄小米的生長過程之餘,原專班也著手規劃建造賽德克穀倉,替小米們打造未來的家,遂邀請眉溪部落的工班前來施作。剛好他們要在眉溪建造第三座傳統家屋,在文學老師和韻芳老師的媒合下,我與眉溪部落便從記錄建造傳統建築的歷程結下日後的緣分。

過了不久,淑惠學姊加入人社中心眉溪據點團隊,主要負責的工作是部落報,而我剛好藉由攝影的專長,開始協助部落報的採訪與照片拍攝。部落報初期狀況很多,加上部落報性質與一般報紙有不少差異,經常在謝如珍老師家開編輯會議,了解部落報本身作為部落居民之間溝通的平台,而非對立批評的舞台,寫作的立場上必須非常中立且有建設性;另一方面,我剛好身兼原專班「田野調查與書寫」課程講師,便將課程結合部落報,同時作為訓練部落有興趣加入部落報採編的居民,於是邀請如珍老師在眉溪暨大據點舉辦部落報採訪與寫作實務講座,並切出三種不同面向的主題,讓學員們練習訪問部落商店,也將其中一組的文章放在當期部落報中,作為實際採訪寫作的成果。

協助部落報期間,因淑惠生產和小孩生病,我曾有兩次機會接下代理執行編輯的艱鉅任務。雖然主題都已經規劃得差不多了,但執行起來有著非常大的差距,光是新聞採訪、收集稿件、修改文章、排版校正、送印發報,繁瑣且時間急迫的工作內容,一份拿在手上的報紙,其過程非常不容易,但我也從中學習,並開始認識部落的許多不同面向。

十字路口

相較於部落報的漫漫長路,紀錄片隨著拍攝告一段落,完成階段性的任務。2016年9月與人社中心的淑婷和文學老師等人開會時,被問到自己接下來要在眉溪部落採取哪些社區行動方案?剛開始是完全沒有頭緒的,只想著哪邊還有需要記錄,或是空間上有新的規劃或變化等等可以協助拍攝的事件。對於社區營造和部落發展,我有著既定的框架:要不是走生態觀光導覽、部落傳統美食、回復傳統文化技藝,就是興建部落意象等等。這些發展似乎只停留在看得見的想像,並以地方為主體的情況下,行動方案好像必須跟這些框架緊密結合,才算得上是對部落有些許幫忙,在這樣的脈絡下,對於部落發展的想像,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尷尬的我,一時半刻想不出頭緒來,認為自己好像在部落發展之中不被所用,毫無用武之地,或許有相關才能的人才能做部落發展的事情,便在心裡面嘀咕著。過了一會兒,閒聊之中,提到自己音樂方面的專長,才想起觀察部落已久的一個現象:為什麼這邊的年輕人沒有凝聚的感覺?舉例來說,大部分基督教會系統都會有所謂的敬拜讚美團,以熱門音樂的模式演奏音樂帶領教友歡唱聖歌,也透過這樣的組織來凝聚教會年輕人。可是在眉溪部落,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從學生時期接觸眉溪部落到現在,觀察在部落裡的孩子們,到了國中以後,雖然大部分的學員們都會在部落居住,卻沒有相互凝聚的感覺,相較於其他部落或其他教會,是個很特別的現象。長老教會那邊有爵士鼓和鋼琴,已經有部分的器材了,我一直以來想利用組樂團的方式讓青少年聚集起來,也讓部落的年輕人有另一層面的歸屬感。可惜部落青少年的時間和狀態不易掌握,以之前辦活動的經驗看來,大多數的青少年不見得願意參與活動;另一方面,熱門音樂的樂器對於部落家庭來說,算是比較大的負擔,人社中心這邊的計畫也不能添購器材,整體上非常難以執行。

這樣的發想,便指引到另一個可能:烏克麗麗與木箱鼓。我之前在其他部落已經有這方面的教學經驗,對象也轉變成年紀較小的小朋友,相對容易凝聚,器材上比較容易取得,價位也比較能負擔。如此特別與個人才藝相關聯的社區行動方案,反而得到很多人的讚賞,認為是可行的行動方案,也就創造出「眉木傳琴」的雛形。課程執行了二年多,許多小朋友樂在其中,對音樂有相當程度的興趣。也許,以烏克麗麗與木箱鼓作為開端,希望未來透過這些音樂的行動方案,除了陪伴孩子的成長,也完成部落青年樂團的目標,讓部落的年輕人更加凝聚,也凝聚部落新的力量。


圖:「眉木傳情」在眉溪天主堂的聖誕活動中演出(圖片來源:眉溪報導臉書粉絲專頁)。

天邊的一道彩虹

從開始加入暨大人社中心社區行動以來,一方面拍攝影像紀錄,後來執行「眉木傳琴」,同時又是部落報採訪人員,在部落和暨大人社中心之間扮演多重角色。即便偶然擔任過兩期的部落報執行編輯,對我而言,在部落裡所扮演的角色功能,主要還是「參與」跟「陪伴」。一直以來,社區營造感覺上都是部落菁英才能做的事情,要唸過很多書,或是對於部落空間或整體發展等規劃很有想法的人,才有辦法加入團隊執行方案。我有時不免有疑惑:社區營造與發展究竟是符合社區居民的期望,還是滿足外人對於部落的想像?

從這中間我反思著許多我們自己對於部落發展認定的框架,給了自己太多案例和想像,未必契合部落本身;同時,部落發展也不一定都得照著所謂「成功模式」或自己想像中的部落發展來依樣畫葫蘆,也有可能是根據每個人的特長而發展出想做的事情,在部落裡激發不同的火花。看著眉溪報導團隊裡的部落成員,並不見得是那些所謂的部落菁英,只要人人有心,都可以提出自己的能力和想法,讓社區變得更好。

對於賽德克族人來說,彩虹橋是重要的意涵;對我們來說,彩虹是一種希望的連結。音樂是與人溝通的橋樑,部落報是部落之間訊息傳遞的平台,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色彩,集結各方不同的力量,如同彩虹般,為部落的天空揮灑出絢麗的畫面。(待續)


【延伸閱讀】

我與我們:異同並存的部落報拼圖(中)

我與我們:異同並存的部落報拼圖(下)

陳文學,2014年10月6日,〈眉溪田野紀要—尋找據點〉

陳文學、邱韻芳,2017,〈大學協力下的部落治理以暨南大學參與眉溪部落為例〉。《台灣原住民族研究學報》7(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