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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社區的田野紀要:好美里尋人記

作者 / 林依陵(嘉義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博士後研究員)

任務:把人找出來。
(田野筆記,2023.01.13,海產店,嘉大團隊與社區頭人的年末聚會

上述這行字是我進入嘉義大學人社團隊後,寫下第一件自我主張的工作任務。我們都知道,任何社會實踐最重要的是人。那麼,「人」指的有哪些人呢?本文目的是希望透過書寫這份工作任務的由來始末,反思三件事:(1)如何理解與定位大學端在社區的初步努力、(2)社區擾動對象的角色、(3)行動研究者的心態調整。

一場聚會背後的隱形意義

嘉義大學以「人與環境」為焦點,在南臺灣島上的社區——布袋鎮好美里——執行計畫。半年後,在農曆虎年年末與社區頭人聚會,希望藉由回顧這些日子在社區的努力,討論與調整「大學-社區」的共作方向。

在這場聚會中出現兩種聲音。一種聲音來自社區組織,高度肯定大學在社區的努力與貢獻,社區組織代表衷心感謝大學專家在社區的調查(包括海岸保安林的動植物資源盤點、遊客分析),以及學生提案的各類文創商品(如:當地的宮廟歷史與文化手冊、蛤蠣醬製作紀錄片、導覽網站與社群媒體等),認為嘉義大學的這些努力能有助於社區向公部門和企業尋求資金奧援和同路夥伴。或許是長期以來在社區推動工作不易,講者說到動情處一度哽咽。

另一種聲音來自當地商家和單位,儘管正面讚揚嘉義大學半年來對社區不遺餘力地挹注人力、物力等資源,但他們認為社區「還沒有動起來」,更有聲音直接反應「現在做這些沒用」,應該要做「令民眾有感的事」。

一時之間,這場聚會讓我懷疑嘉大團隊的社區耕耘是無效努力;但仔細想想,如果是白做工,社區對嘉大的反饋理應是負面、排斥和冷漠。因此,我的想法是,應該將社區所表達的正向和積極建議,理解為這是一個轉向時機的到來。如果將國科會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想像為一款線上遊戲,那麼,嘉大團隊這位玩家是時候去「解新任務」了。


圖:嘉義大學人社團隊與社區頭人的年末聚會,回顧半年來的合作模式並討論未來規劃。

踏出核心圈,重新看見社區的人

我認為,這半年來密集拜會社區「喊水會結凍」的地方碼頭,嘉大團隊的正效收益是:踏實地與關鍵少數——社區頭人——建立真實對話的動力關係,擺脫了與社區培養關係初期時更重視閱讀空氣、維持禮儀秩序的社交互動模式。接下來為了與社區居民共同參與社會實踐的過程,一起去解決問題、設計方案、甚至進而形成循環運作的機制,嘉大的新任務不是著急地去做讓居民「看得見的事」,而是從社區頭人核心圈轉向,向外擴大、去找出社區的人。

這也是這項工作任務的起心動念,也就是,唯有開始去找社區的人,讓居民從對社區事務的「無知者」成為「知情者」,並且成為願意出一張嘴、出一點錢、或出一點力的「行動者」,如此才能打造「多邊有感的社區擾動」。在了解這一點之後,便開啟了我在好美里的尋人計畫。

好美里位於嘉義縣西邊、布袋鎮的南方,是一個距離鎮中心12公里的濱海漁村聚落,這裡曾是與中國大陸通航頻繁的貿易樞紐、有小上海之稱的兩岸連結之鑰。作為倒風內海的一部分,有水陸交通的戰略位置,位處邊境的地理環境曾是好美里突出的資產之一,但如今這個邊境社區不再受惠於商運港口的優勢,並且,在南北向、東西向公路皆未達的情況下,成為貨真價實的偏遠地方。

我經常聽見的社區印象不是「遠的要命」就是「遮無頭路、無人」(這裡沒工作也沒人)。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擬定尋人計畫之後,每個星期二、五我都會去好美里跟不同的人攀談、對話,試圖重新勾勒這個在地理邊緣、被外部化的社區圖像。我發現,除了參與宮廟、教會、和社區發展協會的鄉親,還有更多是不屬於任何圈子的中間派「好美人」,像是:新世代的雞農兄弟、住在貨櫃屋的榮民後代、在這裡開啟新生活的新住民和她的子女、返鄉經營炸物生意的母女、時常相招去旅遊的好姊妹團、總是騎機車在雜貨店前聚著「尬聊」的文蛤養殖大叔們、對公共事務熱心但不想攪和的營建老闆、為了家人改造老家的夫婦……,族繁不及備載。


圖:尋人圖鑑:社區行動知情者與關係人口。(作者拍攝,所列者經本人同意使用)

拋棄心流狀態、擁抱機緣 (serendipity)

在開啟「把人找出來」任務的第一個禮拜,我總是不自覺啟動執行者模式。每當聽到對方說「毋知嘉大佇遮做代誌」(不知道嘉大在這裡做事情)的時候,雖然吃驚,但也會因為多接觸到一位新的社區事務「無知者」,並且讓他/她成為「知情者」而開心。在尋人的過程中,全神貫注、持續深度地投入與各個新認識的社區居民互動和對話的狀態,讓我能戴上同理的眼鏡、置身其中的視角,同時也在內心思考對方在社區的角色、所談內容屬於社區的哪一種公共議題。這些飽滿的體會讓我充滿成就感。

但是,我很快發現,沉浸在田野工作當下所產生的「心流」狀態,很容易忽略「機緣」(serendipity)的重要性。意思是,在以行動研究者角色積極尋人的過程中,太專注於將焦點鎖定在眼前所見、社區邊界內的住民,會忘記了「意料之外的好運氣」。

最好的例子是,我急切想找到社區青世代但一直未果,卻因為在布袋鎮上的加油站隨意與站員攀談,而認識從南部大學放假回家的好美里少年阿亮和他口中的七人夥伴。這群大學生儘管有改變家鄉的共同意願,但為了未來擁有更好的工作機會,他們不得不暫時離鄉。和阿亮訪談的過程中,重新喚回我對社區定義的思考,也就是,社區的「人」遠大於一個特定場域,更是一群跟這個地方有深淺關係的「關係人口」。如果這個社區對某個人有意義,那麼,這個邊境社區就有能力誕生它的生命力。

有距離的實踐

這篇文章透過反思大學執行社會實踐計畫時獲得的社區回應,思考擾動對象在社區的位置和行動研究者的心態,重新將尋找社區行動者的對象延展到更廣義的人群。書寫目的是希望簡單回顧大學與地方發展社會關係的歷程。目前各大學和地方發展夥伴關係時,往往是先與社區頭人合作,雖然這種方式能有效率、有結構地推展大學行動方案,但也容易與社區頭人的人脈緊密綁定,使社區參與限縮在傳統地方組織的網羅裡。

因此,在社會實踐的過程中,也要與佔據社區不同位置的居民發展游擊式的關係發展方法,我們不要輕易忘記,社區裡還有一群人會以「有距離的實踐」這種方式關注社區,即使因故不出面,也會透過出錢、出力或出點子的隱微方式協助著社區改變的各項行動。另外也有一群人,在社區之外的他方,由外影響著社區改變。實踐力,不論遠近,即使是涓滴之力,匯聚後皆可成河。

表:社區組成簡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