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鑿出地方的「光」：以社群之力打造永續觀光的嬉野茶時（上）

車子緩緩駛上半山腰，眼前是大片冬末的墨綠色茶園，全身雪白衣裝的北野秀一先生和兩位助手已在園中的木造平台等候，迎接我們的到訪。

待賓客入座後，北野先生高跪於「天茶台」上煮水、泡茶、斟茶，在茶香氤氳間細細說明茶的種類、茶具設計、沖泡方式及茶點搭配品嚐要訣。處在冬陽灑落的茶園，端起眼前以素淨白瓷盛裝的綠色煎茶，還有用高腳玻璃杯裝載之紅茶，茶湯色美甘潤，再佐以當地甜點店精製的茶食，眾人動作都舒緩優雅起來，深深沉浸在「嬉野茶」繚繞的時光裡。

1300年前湧出的美肌溫泉、500年前開始栽培的嬉野茶、400年前傳入，至今窯火不熄的肥前吉田燒，三種過往交集不多的在地資產，經由「嬉野茶時」這個地方品牌的跨界協作，以茶葉為主軸，串起溫泉旅宿、茶席餐點、陶瓷餐具等專業環節，邀請旅客走進嬉野，循著茶香深入品味在地的風土人情與景色。不僅為訪客帶來難忘的體驗之旅，也帶動了地方經濟的發展。

初次造訪佐賀縣嬉野市，我們拜訪了三位「嬉野茶時」的參與者：一位是有機耕作的茶農兼侍茶師，一位是強調在地生活體驗的傳統溫泉旅館經營者，一位是不斷思考大型旅館創新可能性的企業家。他們都是嬉野的在地人，投入熱情和專業一起推動「嬉野茶時」，讓自己的工作及家鄉皆能從中獲益。

一杯茶湯品嬉野

北野秀一是參與「嬉野茶時」的七位茶農之一，傳承三代的家族茶園在三十多年前轉作有機茶。平時忙於種茶與製茶的他，在農閒期間會穿梭於茶園或是合作的溫泉旅館中，為預約體驗的賓客提供侍茶及解說服務。北野先生說，「嬉野茶時」使用與販售的茶葉皆由合作農家供應，每位茶農的製茶手法與專精茶類各有擅長，所以儘管都是在茶園中以公積金特別搭建的「茶空間」品茗，不同的侍茶師會準備不一樣的茶品，對於茶湯的呈現與詮釋也各具風格。

當天，北野先生為我一行人們準備了三款茶。首先，他將沸騰滾水注入在地窯廠特製的白瓷茶器，再把茶器中的熱水反覆倒入另一組器皿，讓水溫降至70度來萃取煎茶的甘味，以這款色如翡翠的春茶迎賓；第二輪開始，他取出事先冷藏的冷泡紅茶斟於紅酒杯中，讓賓客在入口前可以先透光欣賞琥珀色茶湯、嗅聞香氣；第三輪則是茶湯金黃且帶有特殊「釜香」的釜炒茶，這是以嬉野傳統技法製作的茗茶。

後兩種茶品再依其特性，分別搭配當地店家以茶園意象精製的茶葉提拉米蘇，其特點是在分層蛋糕體中放入抹茶、煎茶、焙茶茶粉，另外還有夾著紅豆甜餡的和洋混合風脆餅。在滿眼山色「一口甜點一口茶」的體驗中，品嚐出茶與嬉野的細緻雅趣。

除了在茶園享受結合茶藝、器物、餐點、服飾、風景等深具儀式性的「茶空間體驗」外，遊客到溫泉旅館住宿時，也能選擇有專屬茶師侍茶之晚宴及導覽服務的「茶泊」；或是騎著單車外帶茶飲，到嬉野郊山茶園欣賞白色茶花及拜訪市區景點，享受「茶輪」之旅；當然還能在旅館賣店選購嬉野茶和特製的肥前吉田燒，將美好味道及旅行記憶帶回家和親朋好友分享。

影片：嬉野茶寮。

將地方資產化成深度體驗服務

目前擔任「嬉野茶時」代表的北川健太，是嬉野歷史最悠久的溫泉旅館「大村屋」的社長。2008年，他在24歲的時候接掌這間1830年開業的百年旅館，當時日本旅館業處於泡沫經濟破滅後的長期景氣低谷，又碰上雷曼兄弟破產引發的全球金融風暴，負債倒閉的旅館比比皆是。幸好網路時代來臨，讓以往需要靠旅行業者代理招徠團客住宿的情況有了大幅轉變，中小型旅館可以推出各種別出心裁的住宿方案、特色房型及提升服務品質，藉由社群媒體、網誌評價、訂房網站吸引散客前來投宿。

「我們不追求當下的流行，更希望能把嬉野這裡有的東西重新編輯，經過打磨之後再呈現給大家。」北川社長初接掌家業時，日本社會正流行「祕湯」旅遊，推崇到遠離人煙的深山荒溪享受溫泉之旅，嬉野雖不是祕境，卻以能滋養肌膚的碳酸氫鹽泉「美人湯」而聞名。他希望訪客不是只到大村屋匆匆住一晚，而是能盡情享受在嬉野溫泉鄉悠閒度假的時光，因此策劃了「日行一善」的住宿方案，遊客若能在街區散步時順便撿垃圾便享有住宿優惠，也曾號召其他業者在每月最後一個星期天辦理「住宿者VS旅館拖鞋溫泉桌球大會」。這些連結在地、充滿活力的有趣活動，容易引發眾人共感，遊客覺得新鮮願意參加，地方人士也樂意支持。

「嬉野茶時」更是前述理念的進化版。北川社長表示，過往嬉野茶多以全國平均價格被收購，到商場展售也常作為活動免費贈品，但是透過重新盤點在地資源，連結不同地方產業，使用雅致的器皿，打造別緻的環境，誠心誠意用專業泡好每一杯茶，就能讓原本免費的茶飲轉化為具附加價值的付費服務。

「我們想的不是以量取勝，而是希望能以質取勝。」在日本，同時擁有溫泉、茶葉、陶瓷產業文化的地方十分稀少，珍視與共享這樣的地方資源是「嬉野茶時」參與者的信念。「我們在舉辦活動前一定會跟大家分享這樣的理念。更重要的是我們這群住在嬉野的人自己發想與行動，把嬉野的美好傳達給外界。過去日本很多地方的活動會委託公關公司舉辦，但我們當初的想法是就算失敗也沒關係，還是儘可能要由自己拍照、寫文章、對外宣傳及籌畫整年度的活動。」

北川社長指出，伙伴們堅持自己動手動腦投入，是因為「我們希望能夠重新去思考所在的這個地方的價值，找出這裡才有的特色、專屬這裡的東西，然後持續提高它的魅力，希望能夠孕育出嬉野獨有的故事。」

以法國酒鄉紅酒之旅為目標的「嬉野茶時」，透過成員們的協作，以觀光作為切入點，把地方知識與在地特產轉化為精緻的體驗服務，並藉由跨品牌合作到都市舉行展覽、餐會等活動，不僅打響地方品牌名聲，提高茶農與陶藝家的收入，也為旅館帶來住宿客，更讓許多人發現嬉野的有趣和美好而樂於回訪。

探索可持續性的觀光面貌

身為老字號溫泉旅館的掌舵者，面對Covid-19疫情之前日本國內旅遊市場從團客轉變為散客取向，部分地區因國內外旅客大量湧入導致過度擁擠、垃圾湧現、當地民眾生活備受干擾的「過度觀光」（overtourism）困境，以及疫情重創觀光產業和疫後大量缺工等接踵而來的問題，北川社長始終在思考的是可持續性的觀光樣貌。這樣的思索與行動，落實在他的旅館經營和「嬉野茶時」的社群協作上。

走進大村屋，在玄關處脫鞋即有專人代為收妥，步入室內迎面而來的是淡雅香氛氣味和輕柔音樂；晚餐時每人桌面放置著以手工紙印製的菜單，上頭還慎重標出當天日期、料理長署名與旅館用印；用完餐，回到房間，榻榻米上已鋪好被褥，空調正送著驅除寒意的暖氣。日式旅館細緻貼心的「款待」文化，處處可見。

除了細膩的服務，大村屋在近年陸續改善軟硬體設施，吸引不同族群入住。譬如有間客房裝設了電動床、緊急呼叫鈕、木質扶手、無障礙坡道和衛浴等設備，方便輪椅使用者投宿。也有客房在其中闢出一方洞窟之所，就像兒時的祕密基地，住宿者能在泡完湯後，待在裡頭聆聽音樂沉思或欣賞窗外嬉野川風景。

身兼披頭四迷與電台DJ的北川社長，這幾年來全力將大村屋打造成「沐浴後能歡享音樂和書本的旅宿」，館內處處洋溢著樂聲。投宿者在大浴池泡了咕溜的美肌湯出來後，就有數百張的黑膠唱片，以及由地方居民挑選自己喜歡圖書集結而成的「出浴文庫」，任君免費翻看取用。這種承襲溫泉旅館細緻服務傳統，再揉合進經營者興趣喜好的創新改變，特別容易感染他人，帶動新消費族群入住。過去大村屋主要客層是50-60歲的消費者，但目前20-40歲的年輕旅客也不斷成長。

圖：大村屋的「出浴文庫」。

「如果講數字的話，我們一定會輸給大型的資本家，像是要建造奢華富麗的房間，或是豪華的三溫暖設備，我們這樣的中小型企業是沒有辦法立刻就進行的。」觀光講究的是現下、現地所獲得的實際體驗，在地的中小型旅館雖然沒有龐大資本以豪華設施取勝，但也不會像大型資本家承受著股東壓力，隨時有可能從地方撤資。若是能從頭到尾精心照顧每一個住宿環節，透過創意巧思企劃與眾不同的體驗服務，便能吸引旅客到此享受旅館的款待。

圖：北川健太社長導覽嬉野商家。

走進居民日常地的「生活觀光」

此外，旅館也是認識地方的入口。北川社長希望以「生活觀光」的方式，將客人引導至街區與在地人們交朋友，了解居民自傲與感動之處，體驗地方生活百態。他舉了神奈川縣真鶴町的「真鶴出版」為例，這是一間可以住宿的出版社，兩位負責人除了製作真鶴相關的出版品外，還開設一天限定兩組客人的民宿，並帶領客人漫步真鶴，走入在地人的日常。

北川社長笑說自己若像真鶴出版那樣帶著每一位旅客實際走訪當地，大概會累到暈倒，所以他在大村屋的網站上架設了「生活觀光案內所」頁面，每個月拜訪當地的一位居民或店家，透過聊天認識受訪者的經歷和喜好，再把這些生活化的內容記錄下來，放在網路上與外界分享。

圖：大村屋的官方網站於2022年進行改版，左側為旅館住宿資訊，右側則是北川社長所策劃的「生活觀光案內所」網頁，介紹嬉野的人物、商家、美食、景點。

生活觀光資訊的發送，想吸引的不只是遊客而已，更希望招徠求職者到嬉野來工作與生活。「在一般的求職頁面上，可以看到公司資訊、薪資等情報，不過卻看不到在那個地方生活能遇到什麼樣的人、有著什麼樣的店鋪。透過生活觀光案內所的紀錄，可以讓大家認識在嬉野生活的實際狀態。」這幾年，大村屋陸續有幾位年輕的職員因為看到生活觀光案內所或「嬉野茶時」的報導而入社，稍稍緩解旅館人手不足的問題，也為嬉野帶來新住民。

世代立足於溫泉鄉中，北川社長充分體認到大村屋的經營要穩固，不能只靠單打獨鬥，而需要整個嬉野地區的興盛，自己的家業才會跟著受惠而永續發展。就像他與伙伴們推動「嬉野茶時」的初衷，是希望透過觀光所帶來的外部資源活化地方經濟，提高在地產業收入，吸引更多從業者加入，並帶動地方人口成長；另方面，地方居民也因為與外界的交流和刺激，重新肯定在地生活的迷人之處。

北川社長認為，這種重視社群互助合作、追求品質更勝於數量、促進內外部交流的行動，正是生活觀光所創造異於貨幣價值的資本，這樣的資本才具有永續性。「我一直在思考，不過度依賴旅行業者，不拘泥大眾媒體傳播的價值觀，不受時代潮流所影響的可持續性的觀光到底是什麼呢？我想，在眾多答案之中，生活觀光也許就是其中一個面向。」（待續）

§ 另一位「嬉野茶時」重要推手「和多屋別莊」社長小原嘉元的故事即將於下篇公開，敬請期待 §

*本文特別感謝蔡奕屏小姐協助校訂、陳慧艶小姐協助整理訪問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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