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坊

新作坊 Humanity Innovation and Social Practice

瀏覽人次: 1002

文章分享:


「家婞菈芙小吃店/練歌房」:大學社會實踐者的場域互動和公共議題挖掘之地

作者 / 林瑋璇(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這是一個大學實踐者在場域中找到能與在地人自在互動的私人經驗,也是對於自營商家在社區中發揮自助、互助精神,進而發展出公共性的近身觀察。寫下這些事情的起心動念是因為過去一年中,我在土坂部落認識了幾位沒有權勢地位、幾乎不靠補助資源,卻能自食其力、努力茁壯自己的女性創業經營者,所以我想將她們充滿生命力的故事,以及和她們互動的經歷記錄下來。司秀英正是其中的一位。


圖左:司秀英 ;圖右:司秀英的便當菜色。(圖片出處:司秀英臉書,經本人同意後使用)

司秀英的故事可以下一個標題:「部落女性創業成功案例」。司秀英早先跟出身大武鄉大竹村的先生搬到新北市的金山,先生在十一年前過世後,秀英曾經營過切仔麵等生意,後來又轉行擔任看護。然而兩年前Covid-19疫情漸趨嚴重,考量客源降低,再加上她自己也害怕染疫傳染給家人,秀英決定先回到土坂,兒子女兒則繼續留在金山生活。

回到部落的她決定要自己創業,於是從2021年2月開始經營「家婞菈芙小吃店」,店名「家婞菈芙」正確版本應該是「家嫴菈芙」,取自司秀英的排灣家名「lja tjakulavu kenge」,但當初她向政府登記店名時,承辦人員誤打成「家婞菈芙」,因此她沿用了這個店名,但未來她會將「婞」改回「嫴」。店裡最初的主要餐點就是切仔麵,接著也發展出訂製便當的服務,訂單不只來自土坂,鄰近的台坂或愛國蒲部落,以及教會或青年會等組織團體都會跟她訂購。

後來她又在小吃店內經營投幣式卡拉OK。裝潢是她自己去臺東木材廠買別人不要的便宜木料,並請村裡三十多歲年輕人幫忙,他們非專業但有工具,以較低的工資幫忙建了卡拉OK室。2022年1月司秀英已經在蓋第二間卡拉OK房,可見她是一個幹勁十足,正處於事業積極擴張階段的經營者。


圖:第二間獨立卡拉OK室,裡面的卡拉OK機、冷氣、電燈與插座的使用都需要投幣,採全自助極省人力的方式經營 。(攝影/林瑋璇)

秀英說要在部落經營生意重要的就是與人為善,譬如別的小吃店會賣自助餐或早餐,她就只賣麵食與預訂便當,如果有人到她的店想要點菜單上沒有的,她就會介紹他們去自助餐店,她自己也會去自助餐店消費。她的第一間卡拉OK室只開到晚上九點,若超過營業時間,她會勸說客人去別間卡拉OK店繼續歡唱;另外,她也會跟在地小農採買食材。這些敦親睦鄰之舉,全因她認為跟部落族人打好關係,對於經營小本生意是非常重要的。

非正式的放鬆與社交空間

我喜歡公事公辦,到實作場域土坂村與合作伙伴討論時,我通常談完正事之後就會離開,不太喜歡閒話家常,總希望能夠公私分明,還曾經被場域伙伴形容為「人閃得很快」。

然而我的工作還是需要跟這個地方的人事物建立連結,除了公務之外,也希望能跳脫博士後研究員的身分,以一個單純對部落感到好奇的外地人,來觀察與理解部落及裡面的人們,並讓彼此的關係能自然滋長。因緣際會下,我幸運地發現了司秀英的小吃部兼卡拉OK練歌房,這是一個讓我能自在閒晃的絕佳處所,因為這裡是商業空間,只要有營業就會接待客人,我可以來去自如,不用有任務不用有目的,而只是因為忽然想到、因為肚子餓、因為想聊天,就可以純粹以一個客人的身分放鬆地隨意進出。

我非常喜歡以個人身分泡在司秀英的卡拉OK店。在這裡可以喝酒,可以在不同時段看到村裡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可以聽到「隱藏版歌手」唱不同年代流露真情的歌;在此我也碰過地方政治人物,甚至連部落頭目也想跟我約在這裡喝,我私下帶北部朋友到部落,也一定會帶他們來這裡,他們自然而然就會跟村民來尬個歌或是大合唱,這裡就是一個不用費心安排就可以接觸村民的地方。


圖:家婞菈芙小吃店與卡拉OK金曲歌單。(攝影/林瑋璇)

同時小吃店也是讓社區的人觀察與習慣我存在的地方。在店裡,我可以是一個外人、一個顧客、一個來部落工作的人、一個喜歡吃老闆滷味拼盤聽她講生意經的一個朋友,儘管沒有公務往來,我卻可以跟場域的人產生「我們」感,這對需要與社區合作的大學單位工作者來說是很重要的事。當發自內心的無形情感連結自然產生,陌生與隔閡消除了,能帶著溫暖的胃與愉悅的心情從事社會實踐工作是很幸福的一件事。當然,這裡並不是說非得去有酒精的場合才可以(雖然適當的酒精確實是人際關係潤滑劑),而是我認為在場域裡若能尋獲一個自己喜歡的空間與人事物,與之產生情感連結,這對從事需要與人接觸的社會實踐工作者來說,在心理上是很有助益的事。

更重要的是,不只有我需要理解社區的人,社區的人也會需要了解我是誰,我曾經被不同的人問過: 「你是哪個單位的?」、「你要做什麼?」、「這輛陌生的車是誰的?(後來也會拿我的車開玩笑)」、「敢不敢喝飛鼠湯?」、「喝不喝酒?」、「唱不唱歌?」、「為什麼會來這裡參加這個活動?」、「為什麼這麼晚了還在XX處?」、「你等一下要去哪裡?」我曾經聽過一個魯凱族藝術家說,她是一個部落長大的孩子,所以到別的部落她總是很謹慎小心,如果沒有朋友帶領的話,她不會輕易進入別人的部落。不希望打擾別人生活卻又需要增加跟場域的人互動機會的我,很幸運地找到了「家婞菈芙小吃店/練歌房」這樣一個能讓場域的人隨機又自在認識我的空間。

從一股「俠氣」出發的公共參與

一個私人小商家是否也能有「公共性」?

一個小吃店兼卡拉ok店除了提供餐飲娛樂,還能發揮什麼作用?

2021年2月才開業的「家婞菈芙小吃店/練歌房」,居然在隔年5月開始走出了一條自成一格的公共實踐之道:在土坂疫情變得嚴峻之時,老闆司秀英看到族人的困境,衡量了自己的能力後,決定免費提供確診者三天份的便當。消息一出,村中確診者只要透過電話聯絡秀英,她就會開始送三天的便當。許多村民非常感謝她,尤其是子女在外縣市工作的確診長輩,可以就近先拿到司秀英提供的三天份免費便當,讓遠在他鄉心卻無法立即返鄉照顧的子女,能暫時緩解內心的焦慮與擔憂。記得當我確診的時候,在臺東市中心可以餐餐快樂Ubereat,但在沒有Ubereat的鄉村,當無預警確診而無人幫忙的緊要關頭,一個溫熱便當的價值是無法計算的。

儘管第四天開始便當就會回歸正常收費,但頭三天免費便當的食材費用,對小本經營的小吃店來說其實是不小的負擔。截至2022年11月底,司秀英已免費送出了近三千個確診者便當,但她從沒有叫窮。後來村內各界人士開始私下捐一些食材甚至經費給司秀英,以補貼便當的成本,也有部落的人會到店裡擔任義工,協助製作便當。一個以「家婞菈芙小吃店/練歌房」為中心的社區關懷行動在疫情下的土坂開始運作,司秀英以一己女力捲動了村中的物資、資金與人力,轉化成一個個暖心暖胃的愛之便當,送給無法出門的確診者。


圖:疫情下的包便當救援隊 。(圖片出處:司秀英臉書,經本人同意後使用)

司秀英說以前在金山不會做這種事,因為她都不認識鄰居。但在土坂她關心整個部落、認識周遭的居民,所以願意自動自發送便當。這種以關懷為核心,沒有經過漫長的民主討論、沒有龐大的組織動員、沒有任何的政治資源,只因為內心擔憂部落的鄰人,就主動發起了一項以村為單位的公共行動,迅速且實在地照顧了村中每一位確診者。

小吃店的公共參與故事只有到發送確診者便當就結束了嗎?

一年建兩間卡拉OK室的老闆哪有這麼簡單?

2022年10月,疫情趨緩,老闆還在送確診者便當,但她已經計畫著要在小吃店旁的空地搭一個棚子,可以舉辦一週兩次的小市集,村民可以擺攤賣烤肉、手工藝品。

為什麼?

司秀英說過去這段時間裡陸陸續續有五個婦女來到她店裡詢問工作機會,其中一個還是來自隔壁村。她想要為這些婦女創造一點收入,所以想要試試看舉辦小市集。這又是一項以素人之姿出發,直擊在地實際需求而產生的行動構想,這位小自營商老闆總是可以非常敏銳地感受跟偵測到社區當下的需求,且身體力行地去回應。

寫到這裡,那我的角色又是什麼呢?只是單純的一個社區行動者的紀錄者嗎?

當然也沒那麼簡單。

我的身體不只止消化了司秀英炸得超香酥的柳葉魚與超豐富什錦麵,還牢牢地吸收「部落婦女需要收入」的訊息,打開了我的場域婦女議題雷達,爾後陸陸續續從其他事業有成的婦女、部落文化菁英、種植月桃葉的布農老闆娘、大鳥村的年輕人口中聽到,她們想要為其他部落婦女創造收入的想法。

那我要做什麼呢?有什麼行動方案呢?

這篇文章沒有要討論這個。現在就有具體行動方案的話,也太不嚴謹、太不學術、太不周詳、太沒經過討論、太不全面思考了。(不過,我的胃裡好像有一些點子在發酵……。)

這篇文章只是記錄一個在實作場域找到舒適圈的研究員,在吃飯的過程當中,觀察到一個婦女創業、創造收入與創造公共性的歷程,並且透過她發現了社區在地需求。結論就是希望在場域走跳的大學實踐者們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胃與心,找間自己喜歡的小吃店,多跟老闆聊聊,也許會有很多新發現喔!


後記:這篇文章的稿費會捐給司秀英小吃店,可能可以補貼命運未卜之小市集的遮雨棚架,或者是老闆日後因應部落狀況而想出的社區公共議題對應方案,希望未來有機會可以寫出小市集跟部落婦女創造收入的續集(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