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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托邦意義下的舊城生活美學: 中區大作戰三部曲(上)

作者 / 李晏佐(臺東大學休閒事業管理碩士在職專班助理教授、前東海大學社會實踐暨都市創生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藝術有如遊戲,乃是經驗的翻譯者。

它能讓我們的所見所感,突然以一種新的質料表現出來。

同樣地,遊戲讓舊有經驗獲得新的形式,

使事物原本黯淡模糊的一面突然閃亮明晰起來。」

麥克魯漢,《理解媒介》

 

舊城,異托邦

法國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曾提出「異托邦」(heterotopia)這個概念。不同於「烏托邦」(utopia),後者就其字面意義來說,是指不存在的地方(u-topia: no place)。因為對於世界的真實存在來說,烏托邦因其完美純粹而不真實,儘管往往成為人們追求救贖的夢想之地。

相較於此,異托邦雖不完美、錯綜混雜卻真實存在(hetero-topia: other or different place),因為人們的生存空間自古以來就充滿異質向度,不只生活方式各有差異,更帶有各種禁忌界限、偏離常態、意念想像、不同時空並置、各種勢力的施行與抵抗。也許就像生物多樣性反而更具生態韌性一樣,異質多樣並不遜於同質純粹,端視從何種角度看待。傅柯給我們的啟發是,與其追求那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不如在當下的生存處境中找尋真實的可能。

東海人社計畫並非從一開始就以此觀點看待臺中市中區。在計畫伊始的問題意識中,是將中區的現狀定調為政治經濟資源外移後的「空洞化」狀態,資源與人口雙雙外流,舊城於是從繁華走向沒落。從這樣的視角出發,便會很自然地認為逆轉頹勢的方法,是重新帶入資源以填補空缺,有如公部門主張透過「大投資大建設」重新創造繁榮。

隨著故事採集與田野調查的日益累積,我們的想法慢慢有所改變:「舊城區在政治經濟上可以視為從繁華到沒落。但我們認為,這反而創造出一個契機,能夠讓它自身的人文歷史底蘊擺脫束縛,去除遮蔽,重新展現其自身的地方獨特性。波瀾壯闊之時,適合追逐理想的冒險犯難;靜水流深之時,才是適合歲月靜好的日常生活。」[1]沒有強大而同質的力量統攝治理,各種能量的流動——生命故事、空間意象、公共議題——反而可茲發揮,仔細捕捉並且妥善運用這些流動的異質能量,遂逐漸成為我們的工作目標。


圖:舊城區在政治經濟上可以視為從繁華到沒落。但我們認為,這反而創造出一個契機,能夠讓它自身的人文歷史底蘊擺脫束縛,去除遮蔽,重新展現其自身的地方獨特性。圖為臺中市中區天際線。

看見流動與差異的舊城生活美學

進一步來說,我們選擇以「舊城生活美學」詮釋異托邦的意象。這是基於團隊自身的專長特性、在地夥伴的合作軌跡、以及舊城特有的歷史文化底蘊這些脈絡,希望讓舊城裡外的人看見並且感受到這樣的意義與價值。

什麼樣的意義與價值呢?這種生活美學(everyday aesthetics)的取徑所欲呈現的人事物,不同於博物館裡與人們帶有距離的藝術作品,也不同於理性計算思維下的標準化產物。其美感價值不在於永恆不變,而往往展現在變遷時代下淡然、堅持,與不妥協。它存在且展現於舊城人們的日常生活,只是我們習而不察。倘若未能意識到美學感知存在著多樣性,那就會難以察覺自身在感知世界時的單一性或片面性。[2]

對我們來說,美學的意義不在於提供最終標準答案,而在於引發我們思考、激發看待世界更為豐富的聯想力與創造力,對於美好生活的想像才會與時俱進。這就好比,舊城區的「舊」不等於衰敗,因為只要年歲增長卻能保持健康,「老舊」在沉澱醞釀後的韻味,反而更凌駕於尚待成長的「稚新」之上。而衰敗與健康之別,絕不單純在於硬體設施的更新,而可能更是在於人際關係的重新連結。

這樣的連結也不只是單純的齊心團結。楊(Iris Young)所主張的「差異政治」(politics of difference),提供我們一種都市生活的理想,一種所謂「沒有排除的社會分化」。這種都市生活反映出來的願景是:「由於城市生活是陌生人、多樣交疊的鄰人的共存,社會正義就無法透過建立一個啟蒙的普適性公共而產生出來。相反地,城市中的正義要求的是差異政治的實現。……和社群主義傳統相反,那個公共不能夠被構想成一個超越群體差異的統一體,或是必定意味著全然的相互理解。在公共生活中,差異保持著未被同化的狀態,但每個參與的群體都承認差異,並樂於聆聽他者的意見。」[3]看見他人的面孔,但並非將別人標記為他者而排除,而是還要樂於聆聽他人,舊城的活化才會真的開始。

翻閱城事,翻轉觀點

於是自2021年以來,東海人社計畫故事組以故事採集與文字報導為本,在不同夥伴的分進合擊之下,逐步將我們的觀察心得轉化為不同的行動方案,既呼應前述舊城生活美學的再造,也可視為廣義的「藝術介入社區」。具體成果包括2021年10月的劇場展演「城事劇場:閣樓上的顯影少女」、2021年12月的實境遊戲「翻閱城事:穿越時空的祕寶」,以及2022年3月即將出版的在地生活與多元文化讀本《翻閱城事:你不知道的中城小歷史》


圖:東海人社計畫故事組透過故事採集與文字報導,挖掘在地生活美學,並轉化成不同行動方案,傳遞給更多人。

也就是說,以「翻閱城事」為名的行動方案,從原本的田野調查與故事採集,逐步延伸結合不一樣的呈現形式:劇場、生活讀本、實境遊戲。這樣的延伸除了有原先的工作目標設定、中學教師建議與期許,也有來自在地協力夥伴的啟發。

我們嘗試讓這些內容素材藉由不同行動媒介加以轉譯與呈現。正如媒介學者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名言「媒介即訊息」,對人們產生影響的不只是訊息內容,不同的媒介形式同樣對人們產生影響。所以如同本文篇首引文,舊城的故事不只可以透過書寫被閱讀、透過戲劇被觀賞,也可以透過遊戲被體驗。相似之處在於,這些媒介都有機會讓人們翻轉既有認知,產生新的體認;相異之處則是,不同媒介所指向的閱聽群眾與引發的效果顯然有所不同。

一方面,運用不同的媒介(也就是行動方案),最明顯的效果在於能夠突破影響力的界限。過去我們可以發現,喜歡閱讀的人會注意文字報導,喜歡圖像或影像的人會駐足主題策展,喜歡逛街的人會走訪市集或報名走讀活動,喜歡思辨對話的人會投入座談或工作坊,喜歡戲劇的人會觀賞劇場,喜歡玩樂的人會玩遊戲。但是,閱讀的人不一定看展,看展的人不一定看劇,看劇的人不一定玩遊戲。如果這些內容也是個別分散,那麼影響力往往只能「點」到為止,而難以點線面地立體開展,影響力也不會累積發酵。

另一方面,各種媒介涉及的體驗各有側重。閱讀指向認知上的理解,其效果往往取決於知識常識的庫存,所知有限就無法觸類旁通;戲劇指向情感上的觸發,其效果往往取決於生命體認的沉澱,閱歷有限就無法感同身受;遊戲指向樂趣上的帶動,其效果往往取決於世俗日常的抽離,趣味有限就無法樂在其中。如果可以說,閱讀訴求說之以理,戲劇訴求動之以情,那麼遊戲訴求的會是什麼?是否如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所言:「人只有在他做為完整的人的意義之下才遊戲,且他在遊戲之時才是完整的人。」[4]也就是在遊戲的過程中,知性與感性才能夠獲得統一?


圖:在中區體驗實境遊戲,除了觸發樂趣,引介在地議題與翻轉觀點,也是遊戲設計目的之一。

讓「舊城生活美學」變成遊戲

這個在我們腦海中苦思的問題,隨後有了解答的可能。繼2019年的「中區大作戰」和2021年初的「哇!欸?人生好難」之後,原本我們打算搭配新一年度的「遊戲與社會」課程,探索開發新的遊戲主題。2021年3月,當我們邀請臺中在地的中學教師一同討論構思故事報導的教育運用時,立人國中的林韋伶老師注意到我們的遊戲,希望能夠透過實境遊戲,讓學生有機會進入舊城區、認識體驗舊城生活文化。

原本因為籌備時間有限,考慮以既有的「哇!欸?人生好難」,針對中學生的屬性做小規模調整來提供遊戲體驗。但剛好2021年2月過年期間,我們大致完成《翻閱城事:你不知道的中城小歷史》的文稿,對於舊城生活美學的想法也更為具體,於是思考不如以舊城生活美學為新主題,重新設計一套遊戲來轉譯呈現這樣的成果,讓更多青年學子在比較軟性輕鬆的狀態中體驗這一切。


圖:舊城生活美學如何變成遊戲,為玩家帶來既知性又感性的審美愉悅呢?(林韋錠/攝影)

然而這樣的目標顯然相當具有挑戰性。以藝術作品為主題的實境遊戲常見於博物館或美術館中,透過遊戲設定與關卡安排,讓玩家充分走動於館內各區,仔細觀察展物,認識重點展物與展題。其中,藝術作品已然經過制度化認證,而座落在為其劃定界限的位置上。但是,舊城生活美學的主題,並不涉及現成可及的藝術作品,而是以此地的人事物引發的各種美學體驗。因此我們的課題略有不同:在臺中市中區,我們如何以舊城生活美學為主題,透過遊戲為玩家帶來既知性又感性的審美愉悅呢?(待續)


[1] 李晏佐,2021,〈遊戲作為創生〉。《中山人文學報》5089-114,此處引自頁96-97

[2] 齋藤百合子著、許軒、崔爾雅譯,2020,《日常生活美學:擁抱美感生活的5堂課》。臺北:五南。

[3] Young, Iris Marion著、陳雅馨譯,2017,《正義與差異政治》。臺北:商周,頁398-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