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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拉米東段紀行

作者 / 謝柏宇(東華大學東臺灣中心專任助理)

Daqu在布農語中,指的是無患子;[1]masudaqudaqu,則是「此處長有許多無患子」之意。「拉庫拉庫溪」,這個有許多無患子樹之地,是秀姑巒溪的支流,也是布農族自18世紀後半開始東遷時重要的流域,有許多東遷時陸續建立的舊部落。拉庫拉庫溪北岸沿著稜線上下直開的清古道,是清朝吳光亮軍隊從1875年開始,自中路開山撫番的八通關古道,大量漢人經此至花蓮移墾;南岸的八通關越嶺古道則是日本殖民政府1919年開始修築的警備道路,為了全面控制這片山林而修建,其中東段的部分又被修整為今日的瓦拉米步道。

這幾年從璞石閣走瓦拉米東段入山,每次都在過了山風二號橋後即返程。今天我和一群台東大學的學生們跟著沙力浪和啟弘上山,去看位在佳心部落的石板屋重建工程。出發前,沙力浪用高粱酒為祭品說了禱詞,希望山裡的祖靈保佑一行人平安。之前聽過卓樂部落頭目的禱詞,感覺全是文言文;而沙力浪的禱詞和頭目不同,簡單而溫柔。說簡單,是因為我至少聽懂五個單字。

圖:沙力浪入山前用高梁酒祈禱 。  圖:拉庫拉庫溪流域。

去年底(2017)因爲特色大學計畫曾和玉里高中的學生一起上山,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在入山口至山風駐在所平台間的某段便因坍方而鋪了新的路面和石階,邊坡也用石頭砌了布農族人擅長的擋土牆,地貌已和上次來的時候不太相同。上次進來時,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的導覽員說山風一號橋這幾年正密集地被監測,似乎有往下位移的跡象,但它依舊很高。窮崖絕谷之下是拉庫拉庫溪,下去大概粉身碎骨,阿娘威真正可怕。相較於一號橋,山風二號橋(即山風橋)顯得緩和許多。在橋上看,左側是瀑布、右側是懸崖,與谷底河床的距離感,可能因為視覺較不開闊,而不像一號橋那樣高得令人窒息。將二號橋拉住的纜索有兩捆,上面粗的是中華民國政府維修時新加上去的;底下較細的為原初日本殖民政府所拉建。兩捆纜索緊緊錨入地面墩座固定,在接近橋塔處時合而為一,近百年來拉著山風二號橋。

圖:高聳跨越過拉庫拉庫溪的山風一號吊橋。 圖:拉著山風二號橋的兩捆纜索。

路在過了二號橋之後開始變窄,路況也比較差,我的初體驗自此開始。倘若細細的觀察(意思是仔細聽導覽)的話,會發現這條步道沿途不乏從撫番到理番、殖民與被殖民的痕跡。比如在步道視野較好處的路邊有石頭做成的標記點,啟弘說那是日本警察設置的通訊點,方便與山下聯繫;有時主要步道往旁邊可見不明顯的上切小路,那是以前軍人藏放火藥的地方;而狹窄的路面,據沙力浪說,這個寬度剛好可以運送一挺加農砲[2]。日俄戰爭後,日人遠從西伯利亞將砲彈經由鐵路、軍艦運至台灣的基隆港,再轉運到花蓮港,然後以人力的方式從璞石閣一步一步推至瓦拉米,為的是攻打在拉庫拉庫溪流域至大分一帶尚未向帝國臣服的布農族人。

約莫二十分鐘的路程後,前面的路被木柵欄封住。沙力浪帶著學生往上切,要繞過前面一大片坍方。我正準備跟著往上時,背著一堆工作設備但看起來老神在在的啓弘,問我要不要走比較快的路,我雖疑有他,但他半拐半就,把我帶到坍方前⋯⋯這時我腦中的畫面忽然跳回前一晚,我們在小米工作室閒聊兼「行前會議」,沙力浪、平成和啓弘三人聊了關於爬山、負重、暴風雪、揹工……等等經驗,這三個人談起來一派輕鬆,結果現在在我面前的卻是如此險境。好,手腳並用慢慢爬過坍塌地溼滑的土石後,果然比大隊人馬快了大約12分鐘抵達。


圖:沙力浪帶領學生上切,高繞過坍方路段。

路隊前面傳來同學興奮的說「剩500公尺!」,此時正要過中午12時。標高820公尺的佳心駐在所遺址有一大片駁坎為地基,視野極佳。過去駐在所選的位址都類似如此,位在道路沿線且視野開闊[3],讓日警可以在較優勢的地形處監控鄰近的部落。不僅如此,沙力浪說,過去日人規定路的上下兩側都要把草砍低,才能更清楚地監控整個山區的部落。佳心舊部落在駐在所下方約680公尺處,沿著工班剛開好的路之字向下,大概10分鐘左右就抵達佳心舊部落了。但這快速下切的路,猜想是因為新開的關係,路面都是翻過的鬆軟泥土,踏在上面雙腳所感受到的反饋感較低,下時輕鬆,上坡時踏起來反而較吃力,這讓稍晚回程的我吃足苦頭。

沙力浪說「佳心」可能是布農語qaisin(飯)的音譯(另有一說為Kashin,風景優美之意)。下到舊部落後,執行重建石板屋計畫的工班們正在聊天休息。啟弘說,工班一次上山工作都十來天。也因此,在臨時搭建的營地裡,規劃並開闢了帳篷住宿區、煮飯用餐區、梳洗區、開會區、曬木材區、石材堆疊區、重建預備區、石板屋舊址等等,儼然就是一個新部落了。營地裡多數的設備多是就地取材就地完成,雖是臨時搭建的桌架,卻一點都不馬虎,甚至在自家使用都非常得宜。但據啓弘說過年期間因為比較久沒人上來,熊把食材吃的一乾二淨,包括一整罐工班用來煮薑茶暖身的紅糖。

圖:工班所搭建的營地一景。

位在佳心舊部落的石板屋遺址還可清晰見到過去老人家的疊石方法,看起來堅固且美觀。但主結構被樹根長時間的生長給穿透破壞了,也就因此而毀傾。啓弘跟沙力浪說,這次預定重建的石板屋,本來是部落中的某個氏族所有,所以工班大部分也都是來自卓樂、中正、古風等部落該氏族的成員。沙力浪為大家講解石板屋裡的擺設,然後拉開積水的帆布,想讓積水流到屋外。我可以感覺到他對這個屋子有混合著讚嘆與崇敬的情緒,他曾寫過回到埋葬肚臍地方(祖居地)的年輕人[4],這種對自身歷史追尋的渴望,隨著上升的營火迴盪在山谷裡⋯⋯好的。


圖:位於佳心舊部落的石板屋遺址。

回程我獨自下山,啓弘和沙力浪留下來照顧台東大學的同學們(這次帶學生的不是我,真感人我樂得自在)。從舊部落營地上到古道這段路,下時輕鬆上時卻艱難。身體的痠痛和雙腳舊傷帶來的疼痛,讓我打消當揹工打工賺錢的念頭。前一晚在小米工作室,他們仨一言一語說著揹工如何用背負的重量,乘以行走的距離來換算成工資。啓弘說,至少背個20公斤才算賺;平成一臉輕鬆地說他最高背過52公斤;沙力浪則說他都會控制背在一定的重量之下,因為這樣的工作長期下來對身體的負擔是大的。今天在佳心駐在所平台休息時,旁邊布農族的揹工大哥,雙腳都戴著護膝,可以知道即使再強壯的身體,這種付出勞力,甚至傷害身體以換取報酬的工作對人的傷害,可不是多算一公斤給你就可以補償的。

沒有什麼小女孩亂帶路,繞過坍方的土石,我總算鬆一口氣。其實在獨自下山的路上,我都在盤算著萬一迷失方向,要記得回程前沙力浪說的蹲在原地等待救援、不要下切到溪谷等自保原則,還有以前中興部落的大哥教我辨別具可食球莖的腎蕨、上山時啟弘跟我分享他聽到樹幹中具有不少水分的蛇藤,必須前後快速砍斷……。腳上的舊傷隨著下坡越來越痛,但我仍在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內,從佳心舊部落走回到入山口。傳訊息跟沙力浪還有啓弘報了平安,吃掉上山準備的最後一根香蕉,還有半盒水果、一條巧克力、一根玉米。雖然路途辛苦,但真是值得的一趟旅行。

對了,啟弘是兩年多前東華人創團隊與沙力浪合作之初,那幾門打下工作室基礎、怡方老師的課程助教,是一串小米工作室的開國工頭、做工的人。那年他在中平部落帶領學生們規劃改造工作室空間,又自己拿電鑽鑽孔、拉電線、把廢棄電燈修成裝飾帥氣的模樣,是一串小米工作室的馬蓋先。東華大學藝創所碩士班畢業後,啟弘決定留在卓溪參與布農族石板屋重建計畫。幾個月後,他回到一串小米工作室租屋,在夜裡和沙力浪、平成與我,討論著揹工是如何用背負的重量,乘以行走的距離來換算成酬勞……。

圖:右一為2015年帶領第一批學生進到一串小米工作室改造的啟弘。


[1] 余榮德2016,《丹群布農族語詞句典》。p.51。

[2] 關於瓦拉米上面的加農砲,請見沙力浪,2013〈射速砲口述史〉

[3] 林一宏2009。〈日治時期台灣山地「駐在所」建築之初步研究〉,國立臺灣博物館。

[4] 關於埋葬肚臍之處,請見沙力浪,2015〈遙遠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