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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查有機農場的作法──蘇秀蓮演講側記

作者 / 丁淑玲、張宏婷記錄

民國80年代,桃芝颱風對花蓮光復地區的農業產生莫大的衝擊,加上光復糖廠停止製糖,使光復普遍缺乏工作機會,因緣際會下,蘇秀蓮跟著教會在部落推動有機復耕,開始讓她接觸到有機農業。但是有機農業讓蘇秀蓮花費不小,因此之後便接下政府主導的山坡地造林計畫,雖然上下班時間固定,但標案的工程很不穩定,常常讓蘇秀蓮處在等待工作的空窗期。

幾經思量和評估之後,蘇秀蓮終於決定回家「乖乖」當個農夫,彼時正好遇到世界展望會開始介入輔導社區產業,讓蘇秀蓮進一步接觸到行政、經營管理、有機產業經營等等,為日後成立邦查有機農場打下基礎。也因為當初不是學農的,父母都不希望她從農,認為去外面工作才有「錢途」,她對農業相當不熟悉;但因為父母是農夫,把自己跟兄弟姊妹們養育長大,從小就累積了她對土地深厚的感情。


圖:邦查農場除了栽培野菜,也種植了五穀雜糧作物。(圖片來源

投入農業就是要快樂

不喜歡做言語攻擊、助長流言蜚語的蘇秀蓮,不太會和部落族人一起patawsi(阿美族語,表示族人聚在一起聊天、喝酒),反而像隻小蜜蜂般穿梭在農田間。在邦查農場裡工作,有一樣特別的規定:不准說八卦、也不准做言語攻擊!目的是要營造一個人與人之間和平相處的工作環境,蘇秀蓮說:「勞力上的辛苦,休息就會恢復,但是人跟人之見的摩擦卻不會。」投入農業,就是要快樂,而這也是支持蘇秀蓮一路走來,很重要的動力。

現在在外人看來,邦查農場很壯大,但在草創初期也十分艱辛,一切都是從零開始,蘇秀蓮認為憑藉技術的學習和精進,種植並不是最大的難處,最困難的是在找資源、如何經營管理等。在成立的前三年,蘇秀蓮申請農會的小型農機具補助都沒有下文,相較於當時默默無名的邦查農場,農會傾向把資源挹注在有名目的協會,即便該協會並沒有在運作。後來終於辦到了三十萬的貸款,用來蓋簡易的網室,把土堤堆好,在土堤上種培地茅避免土質崩塌,成為農地周圍的綠籬。從四分地的農田開始,到目前邦查農場有十六公頃,全部都是承租的農地。

有機農業是良心事業


圖:堅持投入農業就是要快樂的蘇秀蓮。            

蘇秀蓮從自己的經驗成果出發,建議有心投入有機的新農,先從小面積開始著手。因為有機農業很耗資金,即便農委會有補助驗證費,但是初期的人力、資源都需要有一定的資金投入。也可以善用政府政策,以小地主大佃農承租,透過政府補助減輕租金壓力,因為在沒有穩定收入之前,直接和地主租地會是一筆非常大的開銷。更重要的是,蘇秀蓮提醒我們投入有機的初衷,並不是為了要賺大錢,而是為了做環境生態的保護,對環境要友善,以免因利失真,像是早期在輔導有機農業最不遺餘力的慈心基金會,都有著「向善」的核心價值在支撐。因此,蘇秀蓮總結,有機農業是良心事業,而她也秉持著這樣的心態在經營農場。

後來,一場凡納比颱風把邦查農場的育苗室、聚會所吹垮了,但是並沒有吹倒邦查農場的信心,大家合力重蓋簡易的聚會所,用來開設有機農業的課程。也因為只要颱風一來就必須將聚會所拆掉一次,其中有一段時間都沒有上課,避免颱風來襲頻繁,拆裝聚會所而浪費掉務農的時間。課程學員不會只有農場內的員工,而是召集部落裡的族人、朋友,一起學習有機種植,目前蘇秀蓮往南最遠到那瑪夏,往北最遠到桃園復興鄉當講師,不遺餘力推廣有機耕作。

支持蘇秀蓮經營邦查農場的主要原因:喜歡做農、喜歡待在部落!有感於部落缺乏工作機會的困境,因此當員工問蘇秀蓮要不要縮小農場面積,不要那麼辛苦,蘇秀蓮卻回應:「如果我縮小農場面積,那我自己來就好了,如果我只單純做快樂,這些員工就會沒有工作。」員工年齡最高是66歲,在主流價值下,有誰敢用?而部落裡的群體性,讓蘇秀蓮認知到,要推動部落產業,一定要有個領頭羊,領頭帶的好,族人就會像粽子一樣一個個被帶出能動性,蘇秀蓮便是秉持著這樣的心情帶領員工。

而邦查農場常會面臨到的質疑便是:原住民沒錢怎麼做有機?蘇秀蓮的作法是,先不急著做大,從小面積開始,慢慢學習。草創期家中成員不要全部投入,以分擔風險,同時要善加利用農業改良場安排的課程。積極與農會及鄉公所保持聯繫以利申請資源、設備,材料要一起買,量多單價會較便宜。


圖:蘇秀蓮在友善農業課程講座中與聽眾交流。

自行摸索出農場的營運管理模式

蘇秀蓮對農場的營運和管理有一套自己摸索出的模式,當初她在上世展會提供的課程時,其實很多都聽不懂,更多的是直到親身面對後不斷修正成自己的哲學。像是她強調邦查農場裡有:

一、完整的生產計劃和工作日誌:工作日誌不只是寫給驗證單位看,更重要的是讓員工得以追溯問題,另外像是資材紀錄、培苗紀錄等等,甚至會被問說「為什麼要做到這麼細、這麼龜毛?」蘇秀蓮的生產計劃,也令人印象深刻,這是立基於品牌自信、長久建立的信任,將生產和行銷結合的創新,甚至是概念的翻轉(她提到:先種再賣,苦的是農夫)。

她的生產計劃分為兩部分,一是依照接到的訂單規劃種植的作物種類和面積,也就是在今年就開始談明年的契作,甚至能發揮「領頭羊」的角色,將訂單分散給小農;第二種是屬於短期的、及時的每週預採表,透過Line的即時溝通,出菜給客戶,能夠配合無法預測的氣候因素做出調整。而這種操作模式,蘇秀蓮強調,和客戶彼此是「朋友」關係,是「他缺貨我救他;我種多他幫我」的互助合作關係。

二、如何組織人及培力:蘇秀蓮將農場員工分成小組,以小組為單位進行分工,讓每個環節都能有負責人。因為地都不是自己的,無法保證能做多久,因此蘇秀蓮很「樂觀」,只要有人願意學,她就願意教,「農場裡是沒有秘密的。」希望不要讓其他人多走冤枉路。她也戲稱自己現在是「一隻腳在電腦前,一隻腳在田裡開機器」,所以也積極培養接班的小農。


圖:蘇秀蓮分享邦查農場營運管理的方法。(底圖取自邦查農場粉絲專頁

不只如此,邦查農場正在籌備要成立原住民地區有機農業的示範區,以及合作社,讓資源和設備進入,針對有機或友善耕作提供使用者付費的服務。以推廣雜糧為例,要能夠推廣,首先必須因應缺工等問題,若用機器來取代人工的採收後處理,大型設備又因為過於昂貴而無法普及。所以現在採取的做法就是由邦查購入機器,像是豆子揀選的設備,讓農友以一公斤十元抵一小時的手工。

蘇秀蓮提到,她以前十分反對組成這類型組織,因為如果負責人不夠公正、無私,往往弊病叢生;但優點是可以跳過農會直接和公部門合作,現在已經是邦查農場要來擔負這項責任(這大概也是蘇秀蓮的集體信念在召喚吧),雖然蘇秀蓮戲稱「邦查農場好像變成大家的了」,但這應該就是她一直在努力的方向吧。

以農業回應部落面臨的各種問題

同時,不只在部落,各地農地流失的情況一直存在,農村/部落的價值被貶抑。她看到部落裡的農地被兆豐農場等買走流失,開始思考要如何勸族人不要賣地,蘇秀蓮說:「有地就有機會,就算不種,隨便長出來的野菜也是菜。」也因為政策上的、部落青壯年人口外移嚴重等......種種因素影響,休耕也成為一大問題。休耕的土地容易變成「蟲的溫床」,要再重新復耕十分困難,蘇秀蓮認為,要讓傳統作物、知識價值重新被看見和肯認,才是說服族人不要賣地、回歸土地最根本的解決之道。

因此,她在部落辦了Kalingko農學校,以「農」做基礎,旁邊就是保種田,目的在回應主流的「食農教育」離族人太過遙遠。在保種田內,有各式作物在生長或採收,清楚說明什麼時間點可以種植,什麼時候可以採收。由此可以看出,蘇秀蓮的「食農教育」除了「食」,更包含了「文化傳承」。行事作風實際的蘇秀蓮,認為文化傳承並不是給孩子課本,而是透過跟長輩的對話自然地傳授其生活知識。把學習母語拉回原本的聽、說、對話,教育老人家不要講國語,除非孩子們聽不懂。還包含原住民編織,讓孩子認識可以製作編織的材料,如何採集以及如何處理到可以編織成品。蘇秀蓮說,從小父母便是這樣教育她,應該是要透過這種方式將文化傳承下去。

保存傳統作物也是邦查農場推動的重點之一,蘇秀蓮說,邦查的保存是立基於「現實」的保種,三成的作物作為保種之用,另外七成拿來銷售。銷售推廣的原因在於,如果消費者在市場上接觸不到傳統作物,也就喪失了保種的積極意義:「讓更多人認識傳統作物,並認知到它有其被保存的價值」。

以各式各樣的野菜為例,在今年(2016)常常淹水的情況下,葉菜類皆難以存活,但像野莧、木鱉子等卻依然活得很好!這是因為這些野菜保有適應氣候的「野」,在氣候變遷之下,這些作物應該要讓更多消費者認識。像前陣子發生國內葉菜類嚴重短缺,從國外進口卻遇上種種法規的限制而不可得,野菜就是另一種可能與積極作為。(很可惜的是,相關的討論依舊集中在臺灣法規太過嚴苛和國際脫節,要求放寬,野菜的另類思考依舊未被看見。)

蘇秀蓮說,如果這些野菜就只能在花東、市集等少數地方才買的到、大眾普遍接觸不到、也不知該如何烹調,「要怎麼推廣?」也因此,邦查的野菜種植就是朝推廣的方向前進。


影片:公視「我們的島」訪問邦查農場,製作成專題報導〈野菜新勢力〉。 

野菜野不野?

演講當天,蘇秀蓮在講到野菜種植與推廣時,面臨到聽眾相當多的疑問。問題核心便是,當野菜不再是採集取得,而是經由人工培育種植得來,還能叫野菜嗎?以及當野菜面臨商業化量產時,是不是必須進行品種馴化以迎合市場?

面對第一個疑問,蘇秀蓮首先談「採集」,在國外的有機認證,是包含採集的,但在臺灣的有機認證,不驗水、驗土是不被承認的,而過往原住民族野菜的取得主要也都是採集,但在環境改變之下,像是農藥的臨田汙染,即便是採集而來的野菜也不一定安全,像是在檳榔樹下的過貓等。

而即便是種植野菜,也需要先了解野菜的特性,將種植有機的間作、輪作等概念應用在野菜種植上,因為聚集種植容易產生病變。以往我們習慣的葉菜類多少經過了這方面的克服和改良,可是野菜沒有。這回答了第二層次的問題,因為邦查種植野菜是為了推廣,而非成為商品進入主流產銷體系、成為主流作物,因此並不會為了大量生產而對植物本身作出馴化和改變。對邦查農場來說,推廣野菜和使野菜成為商品,二者並不相同。

這些疑問,背後都隱含了「傳統應該是如何」這樣的價值判斷,因此大眾會去質疑這樣是不是傳統、夠不夠「野」,卻絕少給予那些生活在其中、用生活而非建檔的學術知識去解釋、行動的人們話語權。不要先帶著自己的價值判斷,就像蘇秀蓮說的,「我們回不去了」,無法再回去所謂傳統的生活和生產模式。傳統並非一成不變等待著去回復,它在過往的時空也一直在騷動挪移著。

邦查農場在做的,就是盡量保存現在,在生產方式與生活模式之間,找出最適現在的平衡點,持續向前進。

 

*本文經東華大學東臺灣人文與環境研究及社會實踐中心授權刊登,段落標題為編輯所加,原文發表於什麼東東」臉書粉絲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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