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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作物的記憶與在地照顧——尖石田埔部落小米方舟紀實

作者 / 陳玉苹(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研究所助理教授、前北醫人社計畫博士後研究員)

緣起:跟隨當地的腳步

以往我對尖石後山只有崇拜的份,這次因為參與人社計畫的緣故,才有這個機緣認識後山部落的夥伴。計畫主持人林益仁老師長期以來在後山耕耘,主要是跟當地組織「數位網夢小組」的夥伴一起面對很多環境與生態的議題。近年因參與國際生態農夫(INIEF)的相關活動,在相互參訪後引發彼此種種在生態上、農業上的思考與行動,也讓在地夥伴開始思考保種的議題。在不丹的行程後,田埔部落的芭翁老師在2016年開始復耕小米,想要把在30多年前在泰雅部落還是主食的小米,重新種回這片土地。因此她從農委會農試所的作物種源中心取回30種小米至部落耕作,其中有25種培育成功,再加上部落原先就有的7,8種小米,總共有30多種不同種類的小米;而曾經參與國際生態農夫系列活動的數位網夢小組的成員,也紛紛在近一兩年內開始復耕小米。因為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的啟動,搭接在以往工作的脈絡上,益仁老師構思了「小米方舟」的計畫,是從基督教的典故「諾亞的方舟」來帶出保種的意義,希望在後山能夠推動保種的工作,同時也能在這個過程中,健全當地的社會生態體系(social-eco system),設計在地照顧、在地老化的模式。實際的做法會是什麼?我們也只能邊做邊想了。

為什麼要復耕小米?

在開始準備種小米之前,跟部落的夥伴討論了相關的經驗。其實鎮西堡部落與司馬庫斯一直有在種小米,主要是為了保種。但是田埔、以及前山的梅花、煤源部落都已經停種小米約30至50年了。煤源部落的夥伴錦光,在2016年從鎮西堡拿了種子回自己的田裡種。當收成的時候,請了部落的老人家來,老人家當場掉眼淚,說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小米了。梅花部落則是停種了50年,在2017年開始重新種植。田埔部落也是,停種了大約有30至40年。中間零星有一些老人在種,但是量都很少,應為保種所用。


影片:臺中的達觀部落,藉由復育小米的活動傳承泰雅文化。

我們事先也找了一下其他部落復耕小米的例子,其中最為人知的是台大郭華仁教授從美國國家種源庫取回小米種子,並推廣讓不同部落開始復育。其他部落復耕小米的做法,像是達觀部落是由部落長輩來教國小學生在校園中種植,著重在教育的意義(2016年);而織羅部落則是在東華大學的「小米力」團隊的協力下,在春日國小成立小米園,並由大學生來訪問耆老相關的知識與歌謠(2014年);另外像是達卡努阿部落則是在女人田中復耕,用以餵養部落找回人地關係(2013年);利稻則是為了恢復部落自然生態(2013年);拉勞蘭一開始是部落青年回鄉,在部落成立一個公田,欲找回文化以及人與土地的關係,後來成功的轉型成為小米相關產品的產業中心(2011 年);而信義鄉則是在信義鄉農會的輔導下將小米作為社區產業的特色,開發小米酒等產品(2004年)。那我們尖石後山的復耕小米,除了保種的意義之外,我們還能加入哪些健康促進的元素,以及如何透過此來發展在地老化的模式?

我們跟學校內的營養學系也有合作,我們發現小米的營養成分中蛋白質的含量是高於其他穀類,因此吃小米不容易有碳水化合物過量的問題 。在世界上目前也在推動智慧食物(smart food)的概念[1],也就是說若對環境低衝擊、易養成而且營養價值高的作物,應該予以推廣。小米就是其中一項很重要的作物。而從文化與生態的意義上而言,小米是很多族群的傳統作物,伴隨著小米的收成有許多相關的儀式與文化意義。因此種植小米本身除了可連結人地關係之外,找回傳統的知識與文化,可能也能重塑以往人與人之間的連帶。

在針對對小米的科學性價值、營養價值,以及生態與文化上的價值做過基礎的理解後[2],帶著這些概念的心智地圖,我們就跟隨著時序開始陪伴著部落的夥伴進行小米的種植。

小米復耕牽動的記憶與技藝

時序進入春天,因為氣溫的差異,低海拔的部落先,高海拔的部落跟隨之,各部落大約在二月或三月初的時間開始播種小米。芭翁老師在跟部落的人討論後,部落有人慷慨讓出兩塊田來讓我們種小米。因為小米田就在教會上方,在播種當天也邀請了教會的教友一起來參與。一開始在部落裡拉人來參與活動,心中頗為忐忑,不知道誰會來。這段期間除了我們頻繁帶課程上山,助理芷瑄也在山上協助農事,因此大家對我們漸漸熟悉。當天參與的人也多半是「捧個人場」的性質,先來看看我們在做什麼,人數並不算多,多是與我們較熟識的族人。

我們在部落生活時觀察到,部落的老人經常會聚集在雜貨店前聊天。這些老人有些是因為體力上已經無法負擔去田裡的粗重工作,有些則是可能輕微中風或者其他因素行動不便,因此經常一大早就會聚在雜貨店前聊天。有些活動力較好的長輩會搭早班的愛心巴士下山,去竹東晃一晃之後,傍晚再搭愛心巴士上山。也就是說部落的長輩若無法下田工作之後,也呈現「無事可做」的狀態。

圖:yaki 拿出壓箱寶的工具,示範間拔的工作。

芭翁老師說,她希望用傳統的方式種植,把這個環境營造出來,讓老人可以自然地參與其中。果然,當小米開始生長,令人驚喜的是,部落中的老人開始默默地移動到這裡。這些長輩開始會去小米田看一看,會開始跟我們聊小米生長的狀況。等到快要間拔(泰雅語lmahing)的時候,就有耆老自己走到田裡工作,還拿出了壓箱寶的間拔工具,開始自動地幫忙間拔。在間拔時長輩開始告訴我們間拔的gaga(泰雅語,意思為規範、準則、律法),包括要除掉太早就有分枝的,葉背有白色蟲(推測應為粉介殼蟲),以及芯已經枯黃的小米。而小米之間彼此距離要保持十至十五公分,結穗才會漂亮飽滿。早年泰雅族種植小米時間拔的智慧在此過程中逐漸浮現。

我們一邊跟著老人家學習間拔的技術,同時也聽老人家講以前間拔時的人群互動。因為部落內每個人播種小米的時間不同,小米成長的速度也不一樣,長得比較快的要趕緊請部落的人一起來間拔,等到別人的田小米也長高,再一起去別人的田裡幫忙,也就是部落內部換工的機制(泰雅語sbazyux),用來解決人力短缺的問題,同時也是展現部落集體生活互助的精神。若是沒有土地的族人,地主則會根據他工作的天數,在收成後給予一定數量的小米束。yaki(泰雅語,祖母或類似年齡的女性長輩)一邊還說出了以前部落族人之間微妙的競爭心態,「如果你的小米長得太好,別人嫉妒,就會在幫你間拔的時候,把好的小米拔掉。若是你看到小米田在間拔完之後,都是留下不好的,你就知道了。」yaki接著說,「看小米田,也是可以看到人心啊!」。

間拔完的小米,雜草也沒了,間距也抓出來了,整個小米田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小米看起來很健康的成長著。可能因為間拔的狀況好,田埔的小米最後長到比人還要高,約有180公分左右,而結穗有50公分左右。


圖:田埔部落的小米間拔過後,長得高壯且結穗飽滿。

因為看到播種與間拔小米的過程中有這麼多的傳統智慧,我們就開始發想,接下來整個種植的過程,是不是也可以開發一些教案,讓部落的孩子也像我們一樣,可以跟著老人家一起學習呢?

原本我們想在部落裡找閒置的空間,想要自己來舉辦這些小米相關的活動。一開始我們找到了部落裡的圖書室,但是我們擔心我們的號召力不足,小朋友可能不會來,於是我們在跟網夢小組一起開會時提出了這個擔憂。當時擔任至善基金會主任的亞弼提供了訊息,今年至善基金會在後山的國小推動「園藝治療」的特色課程。園藝治療的講師們其實也在討論是否使用在地的作物,但是因為之前對泰雅族的作物不熟悉,因此沒有進一步的合作。我們聽到,覺得機不可失,立刻跟對方聯繫。對方非常的友善,態度也很開放。於是我們開始設計了一連串跟小朋友相關的課程。

小題大作的延伸方案:小米相關的系列課程

隨著小米的成長,老人家腦中對小米的知識跟語彙不斷的在過程中湧現,這些知識我們記錄了下來,也認為應該讓部落的孩子們有機會學習。所以我們談到了做繪本的可能性,也提到了做教材、做字典的可能性。很多繞著小米相關的思緒一直在天空中紛飛。後來,我們想讓孩子能自己說出這些故事,那就請孩子去訪問自己的阿公阿婆吧!接著,我們把小米成長的時序排了出來,因著生長的時序設計了一系列的活動,並搭配學校園藝治療課的空檔,開始現學現賣的設計起小米教案了。

  • 暖身:閱讀繪本+辨識小米
  • Yumin阿公製作趕鳥器
  • 小米老師陪妳回家做作業
  • 小朋友說故事比賽 /老人辨識種子

從第一堂課,閱讀乜寇剛出版的《伊布奶奶的神奇豆子》繪本,了解布農族的傳統作物的傳說之後,芭翁老師把壓箱寶的各種傳統作物的種子也帶出來,讓小朋友可以摸,可以看,也教小朋友們這些傳統作物的名稱。之後就把小朋友們帶到小米田中,看看真正的小米跟傳統作物的樣子。

第二堂課,我們找到了部落的耆老Yumin阿公教小朋友做趕鳥器。阿公一早去山上砍竹子,先把竹子剖好後,帶到學校來教小朋友製作。課程一開始,一堆小男生黏在阿公屁股後面,主動要幫忙,女生也迫不及待的想要拉拉看趕鳥器,Yumin阿公頓時成為大家的偶像!當下阿公也開始補足一些我們沒有帶出的資訊,包括以前還會製作捕鼠器等,於是大家很期待的說,「下次一定要做!」


圖:Yumin阿公至田埔國小秀巒分校示範製作趕鳥器,小男生們紛紛上前幫忙。

接著我們要讓孩子回家訪問自己的阿公阿婆有關小米的故事了。這項作業稍具困難度,所以我們決定親自跟小朋友回家,帶著他們一起訪問阿公阿婆。訪談中發現,60多歲的阿婆們在年輕的時候,從國小開始就跟著爸媽一起種,到差不多17,18歲時(約1950年左右),因為部落對於貨幣的需求,開始轉作經濟作物香菇,也以貨幣換取容易取得的白米,也就自然的停止種植小米了。

而在訪問阿公時,出現了不一樣的知識。阿公會提到收成時要在大清早非常安靜的去田邊,把一些煮熟的小米包在葉子裡面,吊在樹上,供給祖先吃,以保佑小米豐收。但是女性的記憶多半是在耕作與收成的技術與知識上。小朋友們跟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連年輕爸媽也一起加入了聽故事的行列。後來我們幫小朋友整理了訪談的重點,又幫小朋友複習,以便於他們可以在說故事比賽時能好好發揮。

在說故事比賽當天,我們煮了小米粥給部落耆老吃,也請他們來當評審。雖然小朋友把故事都講在嘴巴裡,可能很擔心自己講錯,而自己訪問的老人又坐在下面,整個人非常緊張。但是還是順利地完成了說故事比賽。後來第二場次則是請老人家來協助辨識小米種類。我們用簡報展示芭翁老師收到的小米,老人家開始討論小米的分岔、顏色等等。最後吃吃喝喝,很歡樂的結束了小米的活動 。


圖:利用簡報加照片輸出,請老人家辨識小米的種類。

活動中看到的真實與引起的效應

在種植小米過程中,長輩們的主動性跟參與度超乎預期。除了主動進入田裡協助間拔的長輩外,一些老人家知道我們常常上來看小米,遇到我們的時候就會主動攀談,問我們小米長到哪裡了?有一次我們說,「長到膝蓋這麼高了」。他們就開始繼續說,「接下來你們就要趕小鳥了!那個小鳥吼,要是沒有去趕牠,會把小米吃光光喔!」接著告訴我趕小鳥要怎麼趕。有一位阿婆因為身體的關係,每次我們邀請她去田裡看看,她都沒有辦法過去。但是當我們拿出小米的照片給她看,她總是全神貫注很有興致,當問到小米的知識時,總是侃侃而談。

在說故事比賽的過程中,一位阿婆在吃了小米粥時,一直很主動地跟我們這些看起來是「平地人」的人說,「我們以前就是吃這個,現在年輕人都不吃了!」,對著我們重複說了好幾次。

這些對小米有記憶而且很有情感的老人,大約是60歲以上。至於60歲以下的人,有些雖然有參與種植,但是可能當時年紀尚小,僅有一些童年跟著爸媽去田中的記憶。當天來參與小孩子說故事比賽的,還有一群從外地回來的族人。他們因為長年居住在都市,所以對於文化相關的活動很有興趣。在活動中我有趨前跟其中一位年約約三、四十歲的女性聊天,問她有沒有種植過小米?她說已經沒有經驗了,所以很想要聽聽老人家怎麼說,這次是來學習的。當舉辦第二場次「辨識小米」活動時,老人家激烈的討論小米品種的辨識方式,他們也很認真地趨前聆聽 。而我們帶小朋友一起訪問老人家時,年輕父母也參與其中,不時好奇地發問,有些反而變成了年輕爸媽在訪問自己的父母。從中我們也看到了不同世代對於傳統作物跟文化在經驗上的落差,以及這個活動怎麼串起不同世代之間對於傳統與文化的認知與共識。


圖:年輕的爸媽也加入行列,聆聽部落長輩討論小米相關知識。

在跟隨著部落夥伴種小米的過程中,我們除了試著讓長輩們回憶起小米的種植方法,也在其中去理解早年生活與當代生活的落差。除了去比較飲食上的差異,試著找到為何當代痛風、高血壓的人數直線升高之外,也希望探知部落長輩心中對於過去與現代生活的轉變的想法,來推敲部落長輩心中所認為的「怎麼“老”比較好」的圖像。希望在站在此理解上來設計相關的健康促進與在地老化的方案。

回到老有所用的年代

實際上種小米的活動,僅是我們在尖石工作的一部分。在種小米的同時,我們也透過專業課程的協作,進行對於山上長輩健康狀況的理解。當我們開始試圖理解山上長輩的健康以及其需求時,發現老人們的健康跟勞動型態的轉變、飲食的轉變息息相關。從體適能測量的結果顯示,男性長輩的膝蓋退化比同年齡女性還嚴重。這是因為開始轉種經濟作物香菇之後,為了背香菇菌種而造成過度負重,讓男性長輩的膝蓋退化相當嚴重。除此之外飲食方式也從小米改吃白米,整體飲食均衡上也出了一些問題,患有三高跟痛風的人數漸增。也就是說,現在老人身上的健康狀況,實際上就是一部現代史的縮影。

在生產方式改變後,部落的人已經習慣隨著經濟勞動的節奏安排日常生活,也培養出新的工作倫理。老人們對於自我的社會角色認定,也往往跟是否有經濟貢獻脫離不了關係。很多老人習慣了每日去田裡耕作,只要還能夠去田裡的老人,即使生病剛出院,還是拼了命了要去田裡。也就是說,部落的長輩已經很習慣「有力氣就要下田」的工作倫理。但是若體能已經無法負擔田中工作了,有些老人會認為自己「沒有用了」而感到失落,部落內也缺乏「長者可做的事情」,而造成長輩群聚在雜貨店前聊天,或者坐愛心巴士下山的狀況。

因為以往泰雅族社會中,耆老具有知識上的權威,即使體力上無法負擔工作,仍具有領導與決策的社會位置。因此以往對待長者的方式是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老人。然而在現代經濟的生業型態取代了既有的生計經濟之後,長輩的社會角色也發生了轉變。透過小米相關的活動,我們探知了早年長輩生活的經驗,以及在變遷過程中對於自我認定的社會角色之轉變。如果當代無法重新還原既有的社會角色,我們也可以在理解老人所擁有的知識範圍內,創造出一個新的社會角色。例如作為一個傳統知識的傳承者,可以教導年輕一輩種植小米的技術,其他相關的還有狩獵的技術,編織的技術等;若放置到學校的場域,可以跟國小國中的特色課程(或民族教育)搭配,進入校園跟老師一起協同教學。或更進一步,讓老人的活動力可以自營生計,讓老人可以進入真實的生產工作,只是這樣的生產工作是經過設計、適合老人的體能又可以活化老人的社會關係。這一切的構思是希望扭轉資本主義在地方的強力刻畫生活與工作習慣的痕跡,再根據老人的活動力去安排適合的生計方法,讓老人以適合自己的方式進入社會生產的行列。

時序進入三月,小米又要開始播種了。今年有更多的部落婦女參與小米的復耕,也期待能在種植的過程中,能有更多的傳統知識被回憶起、被傳承,作為部落發展與社區照顧的活水與養分。


圖:今年(2018)初春,婦女們再度播種,灑下文化傳承的小米種子(照片拍攝:芭翁老師)。

 

[1]智慧食物(smart food),指的是對你好、對地球好、也對農夫好的食物。目前全球性的議題包括飲食欠佳(營養不良或肥胖),環境議題(氣候變遷,水的安全)以及貧窮。而智慧食物是解決以上種種問題的一種綜合性的方式。UN定義永續飲食(sustainable food)為「低環境衝擊力的飲食方式,對於食物和營養安全亦有貢獻。」並且相信此目標是重要而值得努力的。許多傳統作物都符合這樣的定義,尤其小米被首推為大量推廣的智慧食物。

[2] 感謝台大農藝系林彥蓉老師在過程中曾經給予有關小米的相關科學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