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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ug Masu──小米回家之路

作者 / Apyang Imiq(程廷)

太魯閣族有一則關於Masu(小米)的神話傳說:「從前只需要把一粒小米切成半粒,再放進大鍋裡就會出現滿滿的小米飯,所以每個家戶只種一株,結出來的小米穗足夠一年的生活糧食。有一次,一個懶惰的人抓了一把小米丟進鍋裡煮,結果鍋子膨脹,小米煮成焦黑,成群的Purut(山麻雀)從鍋裡飛出來。從此之後,半粒小米再也煮不出一鍋米飯,每個太魯閣族的家戶都必須種植一大片小米田,還必須辛苦趕走專吃小米的purut了。」


圖:「神奇小米和萬惡的山麻雀」是太魯閣族代代相傳的故事。

小米曾是太魯閣族重要的主食,相應而生的文化也跟隨小米發展,日治時期人類學家佐山融吉於《蕃族調查報告書第四冊》中,記錄太魯閣族的播粟祭和收割祭等祭儀,都與小米的生長密切相關。當代太魯閣族部落中卻幾乎看不到小米的蹤跡,小米去哪了?當我們幾個青年開口詢問耆老時,總是能得到許多有趣的回覆,老人家說:「tayal naqi ka purut wa(麻雀真的很壞),會把小米都吃光光。」、「以前老人家都有種,但現在沒有了。」、「小米很辛苦喔,還要Knbabaw(間拔)[1]」……。

耆老們舊時與他們的長輩辛勤耕種小米的勞動經驗,深刻的形成「過去部落生活」的集體回憶。但是,新一代青年的想法又是如何呢?進入現代社會後,必須辛勤照料的小米被方便的大米取代,故事書上讀到的神奇小米和萬惡的山麻雀,以及我們趕不及參與過去生活的惆悵感,小米以一種遙想舊時生活與傳統文化的象徵印記存在。

2017年的春季前,我們幾個支亞干部落的青年在某次圍聚火爐前的聚會時,聊到消逝的小米,大家有了共識:「與其總是想像,不如把小米種回來吧。」我們原先預計透過社區發展協會申請計畫,開設課程邀請講師共同學習種植小米,但卡在春季即將來臨,丟出去的計畫書又因繁瑣的行政程序而延宕,為了不想錯過種植時間,青年們又堅信實踐能力大於一切,與其集體行動不如按照各自條件自我實踐,於是我們放棄以計畫的方式執行小米復耕。

要種植就必須先有種子,一開始,我們都希望找到太魯閣族部落的原生種,但問了許多部落,只找到悅付南部落(花蓮萬榮鄉紅葉部落)的種子,於是透過東華大學東臺灣中心的協助及引介,我們拜訪花蓮農改場小米作物的負責人,詢問小米的種植技術,也在東臺灣中心另外一個協力夥伴──卓溪鄉的Nakahira(中平)部落,以及同時執行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的國立暨南大學的夥伴協助下,分別蒐集到中平部落及仁愛鄉眉溪部落的小米種。除此之外,部落其中一個青年因為在臺東唸書,也帶了當地達仁鄉土坂部落的種子回來。有了種子後,就開始分送給想要種植的家戶。

種子發送後,共有11個種植小米的家戶(團隊),每一個團隊的組成不相同,有協會經營的老人關懷站、耆老自己、年輕人和自家長輩合作,年輕人自己種植,再請教其他有經驗的耆老等。每一家的土地狀況、工作時間、種植方式也不盡相同,支亞干的小米復耕計畫彈性地回應部落環境條件及各家戶的主動性。

我身兼東臺灣中心的專任助理、支亞干部落的青年兩種身分,自己也投身小米復耕的工程。我們家有一塊約兩分的田地,因為長久休耕而遍佈銀合歡和小花蔓澤蘭,開始整地時,鄰田的baki[2]知道我要種小米,笑著對我說:「Masu mdka bi rudan wa.」(你好像老人喔!),接著說幾年前曾借用這塊地種植玉米,土地的邊界被平地人霸占種植Qowqan(竹子),他放火全部燒掉,種下整排的Blbun(香蕉),我後來知道老人家通常會在土地邊界或高處種植香蕉,因為香蕉可以淨化水源,除此之外,有別於機械化列植香蕉,通常會將香蕉種得很密以防颱,作為一條土地上堅固的防線。

有時其他青年來幫我拔草和翻土,更多的時候我們在聊天,交換彼此對小米的認識,也聊彼此想在部落做的事。我tama[3]在邊界種下欒樹和幾棵造景花,看我砍草速度緩慢,索性動手幫我做,過去我們家的baki們用雙手疊起的Qdurux(石牆/駁崁)在整地後清楚浮現。小米播種後還剩下許多空餘的田地,我就到處跟部落耆老要其他傳統作物的種,如Brisan(高粱)、Pgu(紅藜)、Puso(李子)、Gisan(鵲豆)、Sungut(樹豆)、Bawun(南瓜)……等,對於種植一竅不通的我,過程中不斷叨擾其他老人家該怎麼好好地把作物養大。

於是,不只是小米,這塊土地的過去,參與過的人與事,以及現正進行的農作和作物,連結了部落家族/跨家族的成員,認知到語言及文化,我在這個實踐過程中,捲身於部落的人際、社會關係及文化網絡之中,更體認到每一個農作物必須長在支亞干的季節(時間)裡。

4月底,天氣逐漸炎熱,小米穗紛紛從枝節頂端冒出青綠色的果實,老人說:「mhro hiyi na da.」,直接翻成中文是「它的身體長出來了!」,神話故事與過去存在我們話語間的小米,現在用真實的「身體」長在我們支亞干。


圖:「mhro hiyi na da.」(它的身體長出來了!)小米結穗後,老人家這樣說。

實踐與勞動深化人與土地、人與人、社群與社群的關係,如東華團隊在協力過程中,不急著思考學校和部落怎麼合作,而是回應部落主體實踐的脈絡下互相學習及支持。其次,許多部落青年利用課業及工作之餘的時間走進自家田裡,跟著長輩學習種植小米,不只是種植技術,那些我們陌生又鮮少使用的族語,部落的故事及長輩的智慧,在實踐過程紛紛被挖掘呈現出來,小米原先是青年對傳統文化的美麗嚮往,卻在青銀兩代的合作下,替文化傳承找到發展的可能性。

在支亞干,青年與青年之間從兩年前一起製作部落地圖,到現今共同種植小米,逐漸加強彼此的互助網絡,除了提供實質的換工,更加深彼此的激勵和認同的凝聚,也許我們尚未開始想像小米持續長在支亞干會如何,但支亞干的青年們正嘗試採勞動的方式將傳統印記拉回現實,編織為生活的一部分,創造這個時代屬於我們的共同部落生活記憶。


[1] 小米通常用撒播的方式播種,發芽後會長得比較密集,為了讓每株小米有足夠的空間健康長大,必須透過Knbabaw(間拔)來保持每株的距離。

[2] 太魯閣語男性耆老的意思。

[3] 太魯閣語父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