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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時間會停止

作者 / 陳文玲

「有時候時間會停止。我們必須提高警覺,留意這樣的時刻。」約翰・厄文《寡居的一年》

許願要小心

我有個衝動,想在大學裡創造一個讓時間停止的經驗。回想起來,當時許願應該更小心的。然而,小心從來不是我,或者由我帶頭的X書院的強項。

2013年九月,X書院開學第一課,我講了一個取材自希臘羅馬神話的故事——天真的織女阿拉克妮冒犯了掌管編織的女神雅典娜,結果被雅典娜變成蜘蛛,必須奮力編織,直到永遠。X書院是一個小規模的創意教育實驗,核心理念,是在大學裡創造一個與「未知」相處的平台,學生與老師在混沌不明裡發想、實作、反思,目的是為了回應那句從英國教育界喊出來之後撼動了全世界的預言:「在未來,百分之六十的工作,現在都還不存在」。

然而,在我對五十位來自不同學院的大學生說完編織的神話之後,我們只知道掌權的雅典娜有能力但太傲慢,年輕的阿拉克妮有理想但受了傷,以及X書院即將進入以編織主題的一學年。我們還不知道半年後會發生太陽花學運,也不知道在台灣這個小島上掌權的世代有能力但太傲慢,而年輕的世代有理想但受了傷。

太陽花前後,為了散心,我跟X書院的學生經常去烏來泰雅部落裡走路,才慢慢注意到在這個距離政大不遠的山頭,也有編織這個元素。與希臘羅馬神話版本的嚴懲不同,泰雅的編織,繁複、美麗且費時,而編織的初衷,並不是為了放進美術館珍藏或藝品店販賣,而是一份為了出嫁的女兒、新生的寶寶或者彩虹橋上的父親手作的禮物。面對涓秀的烏來瀑布,我想起遙遠之處的都市裡,我的學生和同儕正在立法院前後左右靜坐,一群散落在小島各處還不知道半年後會進入政大的高中學生正在書本裡裡外外苦讀,於是動了運用編織把泰雅文化之美交付年輕世代手裡、溫暖年輕世代心裡的念頭,召喚政大舊生為政大新生編織的心願就此許下。

許願不夠小心,是我忽略了這項任務的繁複、美麗與費時,尤其當我看見X書院李俊學助教為了記錄編織成果,彎著腰把2200張手作書籤一張張平鋪在創意實驗室木頭地板上拍照的那一刻,但是,也正因為不夠小心,所以才有了一張張平鋪在創意實驗室木頭地板上拍照的2200張手作書籤。

瀑布街1

「瀑布街1號」,跟烏來瀑布街2號、3號和4號一樣,是一間賣冰賣咖啡賣土產的藝品店,但這個地址同時也是一個秘密通道,通往的不是福爾摩斯跟華生博士的住處,也不是MIB總部,而是一間泰雅編織工作室。鐵門拉上、櫥櫃打開、織機排好,剛剛還揹著孫女招呼客人的小雲阿嬤,搖身一變,變成資深泰雅織女周小雲老師,我們這項手作任務的合作夥伴。

俊學定期帶著學生上山學編織,跟著小雲老師試試這個、摸摸那個。2014年4月1號,愚人節那天,終於拍板,用紙片替代織機,精算出長寬高、洞距與洞數,小雲老師花了三十分鐘試編出第一版,並且在紙上簽名,寫下日期,算是定稿。我們領回這張薄紙與織法,跟設計師謝璧卉展開討論與一連串的測試,最後的版本用了170磅的象牙紙,四色印刷,不會因為太厚而顯得笨重,也不會因為太薄而讓自身彎曲,長16公分,寬5.5公分,9組經線,一共要打上18個直徑0.2公分的洞,水平洞距0.5公分,垂直洞距7公分。正面印了一句送給新生的話:「你來了,像一件新衣服,哪天衣服磨破,還有這片補釘小布。」也在下方預留了讓織手簽名的角落,背面印了兩座山,中間夾著X書院為政大創造的漫畫人物「政大頭」。

圖左:小編織書籤設計圖。圖右:烏來資深織女周小雲老師試編小編織書籤。

目標是用四個月的時間完成2200張手作書籤。根據俊學的計算,如果由他一個人編織,日以繼夜,每天必須產出18張,如果找到十位織手,每個人則需要編出220張,如果夠幸運,找到100位織手,每個人就只要分擔22張。想清楚這道數學算式之後,X書院師生展開總動員,朝著四面八方,尋找對編織有興趣的政大人。剛開始並不順利,四月底,我們只回收了編好的320張書籤,五月底,怎麼算也只有430張,沒想到這個編織計劃如雪球般在校園裡面滾動,甚至漸漸地滾到校園之外,八月底,我們在如山的書籤堆裡扳手指慢慢數,一共數出2200張,每張花20分鐘到兩個小時編織,且花色與織紋都是獨一無二的美好創作。

光是在書籤下方具名的織手就超過了一百位,其中年紀最大的,是一位84歲的泰雅婆婆,年紀最輕的,是就讀於國小二年級的8歲小女孩。個人編織總數破百的有三位,都是X書院的學生,如果以團體為單位,「烏來樂酷」計畫最夠意思,一共交出300張品質極好的作品。織手名單上還有政大老師與家眷,各學院助教與專兼任助理,行政大樓的職員,實小老師與同學,民族系同學,X書院舊生與新生,政大團契與巧藝社成員,以及一群烏來的泰雅朋友。

至此,位於烏來瀑布街上的瀑布街1號,不僅僅通往那間泰雅編織工作室,也銜接了烏來與政大、傳統與創新、互信與自信。

第四隻手

太陽花學運像一場青春風暴席捲全台,沒有人得以置身事外。那段時間,政大師生幾乎天天在羅馬廣場集合開講。X書院課堂上,人來得零落,心情也浮躁,但是很多學生私訊我,約我見面聊天。原先我以為太陽花之於每個年輕人的意義都差不多,細問才發現各自不同——有些人懊悔沒有好好讀書,有些人下定決心轉系或出國交換,有些人覺得自己的熱情被消磨殆盡,有些人則因為從頭到尾不關心學運而憂鬱.....我才明白,除了對於國家未來共同的憂慮,我們還把日常生活裡個別無意識壓掉的夢想或渴望,投射在這場集體風暴裡,換言之,這場風暴不但喚醒了集體無意識,也讓每個人有機會看見各自生命的缺口。

我因此抽換X書院連續三堂課的內容,改上關於靜心、關於投射和關於溝通的「救生包」系列,而在救生包所提供的各種練習裡,最能讓學生和老師心平氣和的,竟然是編織書籤。我們一手拿著書籤,一手拿起針線,跌坐在木頭地板上,開始穿、拉、壓、撫,漸漸地就不憋氣了,漸漸地耳朵和眼睛就打開了,漸漸地心就清明了,或者至少暫時不焦慮了。編織,原本是我們想送給他人的禮物,期待新生從手作裡感受到修補、連結與療癒的心意,結果送禮的人先享用了禮物的好處,我們在手作裡修補、連結與療癒了自己。


圖:參加X書院第4屆新生甄選創意營的同學們動手編織小書籤。

回頭看太陽花學運,我看見了青年的夢與青年的傷,也看見了年輕世代對抗、批判與善用科技的創造能量,但有夢就有現實,有傷就要療癒,有一端如此激烈與暴躁,就有一端需要安撫與溫柔,我在X書院的編織裡,找到另外一種年輕世代創新、創意甚至創業的可能性,源自泰雅編織的敦厚與從容,對應太陽的陽剛,浮現的是月亮的陰柔,是關於修補的、關於連結的以及關於療癒的種種可能性。

X書院第三屆魏豫豪是標準的「刺男」,你知道的,那種在任何場合裡,只要長官開口致詞,就會翻白眼、碎碎念,說不定還會往台上丟出一隻鞋子的憤青。政大剛開始推書院制度時,他曾寫了一篇「書院是最徹底的奴化教育」在網路世界裡流傳。因此,當他跟我在X書院相遇,從小也是「刺女」的我,完全無法遮掩對他的好奇,兩個人,在一年的相處裡,就像跳探戈,跟著節拍進進退退,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身上的刺,發現他是一個文化底藴厚實的知青,對於電影對於大學對於社會對於認同,他讀了許多書,有許多獨到的看法,我邀他在X書院多留一年,開一堂讓學弟妹選修的「電影工作坊」,他一口答應,笑得有些憨,我則暗自竊喜,有種如來收服了潑猴的得意。後來,我在個人編織總數破百的名單上看見他的名字,才知道自己比他更憨,這根本是一個潑猴反過來收服了如來的故事。陽剛與陰柔,對抗與連結,破壞與療癒,其實是可以並存在青年世代的創造力裡,端看魏豫豪和他的世代何時以及如何運用這兩股能量。


圖:刺男編織手。陽剛與陰柔,對抗與連結,破壞與療癒,可以並存在青年世代的創造力裡。

《第四隻手》也是約翰・厄文的小說,筆下的冷酷與不留餘地的洞察與《寡居的一年》如出一轍,但是結局卻往利他與救贖去。大學生的兩隻手,在社會、父母與自己的期待裡,通常用來拿書與寫字,但魏豫豪教會我,大學生可以在大學裡找到自己的「第三隻手」,這隻手象徵著熱情與天賦,用以投入社會、連結世界,例如抗爭與抗爭所代表的知性和勇於突破,例如編織與編織所代表的感性和勇於修補。而於此同時,對於魏豫豪和他的世代來說,「第四隻手」的存在也同等重要,因為那是一隻用來摸摸自己的頭、拍拍自己的胸口,告訴自己「我就是我,我是獨一無二的,是看見自己價值的,是無需在意他人看法的,是不一定要一直符合期待的」手。第四隻手,其實就是在「群」裡更要愛自己與照顧自己的覺察,如同家庭雕塑學派創辦人薩提爾(Verginia Satir)所說:

I am me. 我就是我

In all the world, there is on one else like me. 天下之大,只有一個我

There are persons who have some parts like me, but no one adds up exactly like me.

有些人某些部分像我,但沒有人完全和我一模一樣

I own my fantasies, my dreams, 我擁有我的幻想,我的夢想

my hopes, my fears, 我的希望,我的害怕

I own all my triumphs and successes, 我擁有我的勝利,我的成功

all my failures and mistakes. 我的失敗,我的錯誤

Because I own all of me, I can become intimately acquainted with me. 因為我擁有全部的我,我可以成為自己親密的朋友

By so doing I can love me and be friendly with me in all my parts. 這麼做,我可以愛自己,並且與自己的每個部分友善相處

I have tools to survive, to be close to others, to be productive, 我擁有足以生存下去、與人親近和創造未來的工具

and to make sense and order out of the world of people and things outside of me. 我可以找到在我周圍人與事的意義與順序

I own me, 我擁有自己

I am me and I am okay. 我就是我,我挺好的

女孩寫來情書

2014的暑假剛開始,我收到一封小女孩寫來的情書。她說:「陳老師,你好嗎?我是政大實小二年級的學生,我叫做張甄敏。我的老師說,你們要做2200張泰雅編織卡片,我也加入這個計劃了。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想出這個點子的?」我回信給她:「我的靈感有兩個:第一,在距離政大不遠的烏來,有很多很會編織的阿姨跟婆婆,但是她們的手藝很少被我們注意。第二,今天春天,發生了太陽花學運,我發現我跟我的學生需要做一些修補、連結的工作,例如編織。編織好像可以幫助我們定定神,重新在學校和社會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不知道這個消息怎麼傳到妳那裡的,但是我們很歡迎妳成為我們的織手,用愛以及如同遊戲般的心情,為今年九月即將入學的政大新生編織書籤,我希望他們在進入大學的第一天,感受到這是一間和附近的鄰居有連結,而且有溫度的大學。」

幾天之後,小女孩寄來幾張照片,原來,她把編織卡片和與我的書信往返做成她的暑假作業。我們的編織,是小女孩2014年夏日記憶的一部份,而她的暑假作業,則為我們的編織帶來意外的天真與浪漫,以及編織的種子或許會隨著風散落四處的小小的希望。


圖:編織的種子隨風四處散落,或許會在小女孩身上萌芽。

「可以賣給我100張書籤嗎?」另外一封情書,來自一位已經當了阿嬤的女孩,她的名字是尤祐,烏來部落裡有名望的織女之一,她說:「我想利用照顧中風老公的空檔來編編看。」我們不敢怠慢,送上一百張書籤與線材,懇請她把編好的其中十張還給我們,供收藏與展示之用就好。

阿嬤的編織,和小敏不同,除了技藝熟練,還有部落的歷史感與生命的滄桑味,但最讓人驚豔的,是她的自由與輕盈——在所有織手當中,她是唯一放手在書籤背面編織的,甚至,她還提議在媳婦開的紀念品店裡賣她的手作書籤,然而,每張至少要花兩小時編織的書籤,她只打算定350元的售價,然後用100元的價格賣給陸客。在尤祐的手藝與定價之間,存在著尊嚴與生計之間的落差,我從中看見個人的處境,也看見傳統技藝的處境。我們的編織計劃,嘗試把部落帶進大學,我在想,或許有一天,可以反過來把政大的國際事務學院、外國語文學院、商學院、傳播學院、社會科學學院、法學院、文學院、教育學院和理學院,用像尤祐這麼自由與輕盈的方式帶回部落,與部落分享。


圖:尤祐編織的小書籤,蘊含濃厚的泰雅文與個人的生命歷練,卻又散發著自由與輕盈。

有時候時間會停止

2014年9月10號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是這個編織計劃的終點。我和X書院的同學,用這六十分鐘唱歌、說故事,搭配創意實驗室為政大設計的行事曆〈遠足日〉,把手作編織書籤送到每位新生手中。

時間是最客觀的計量工具,那六十分鐘,如同生命裡其它的六十分鐘,滴答滴答,一共3600秒,不多也不少,但是站在體育館台上的我跟台下的新生都知道,當我們讀一本小說、看一部電影、觀賞一幅畫或者想念一個人,如果夠投入的話,有時候時間會停止,心底會出現一個垂直的縫隙,感動、共鳴、意義或價值,會在這個靜止的瞬間湧現。對我來說,2200張書籤,每張保存了20分鐘到兩個小時不等的時間,以及一份來自陌生人無私且真誠的手作祝福,我衷心盼望,新生拿到書籤的時刻,也是「有時候時間會停止。我們必須提高警覺,留意這樣的時刻。」

我對台下的年輕陌生面孔說:「願意創作跟冒險的,請加入X書院,願意在烏來泰雅部落創作跟冒險的,請加入『樂酷烏來』計劃。總之,祝福你們在大學四年裡,也完成一件屬於自己的編織。」據說,許願要小心。幸好,小心從來不是我,或者由我帶頭的X書院的強項。